话音还没落下,穆陵和唐晓已经消失在冉冉白雾中,马蹄声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什么。 岳司天监 ——“今天不用来?”程渲眨巴着眼睛有些懵,“也没人告诉我呐。” 门口的守卫看了看发愣的程渲,又探头瞅了眼她身旁的莫牙,点头哈道:“属下也不知道呐…不过是按上头的吩咐办事。听说,今天是太子殿下狩猎的大子,少卿大人和周卦师要在焚室起炉焚骨,替殿下祈福。生怕司天监人太多惊扰了神灵指引,就下令卜官大人们今儿在自家歇着,不用过来…怎么?程卦师,没人去通知您么?” “没有。”程渲恼道,周家父女欺人太甚,其他卜官是人,自己就不是人么,欺人太甚,程渲简直不能忍,“鬼影都没看见。” ——“那也许就是传话的人不知道您住在哪里吧。”守卫挠了挠头也说不出个啥子。 莫牙扯了扯程渲的衣角,黑眼睛好像还有些快活的神,“不用来不是更好?走,咱们出去晃晃?” 走到岳街上,见程渲还是抑郁不喜的模样,莫牙快步走近临街的摊位,摘下铺子上挂着的面具,套在了自己的脸上,见程渲郁郁走近,噌的凑近程渲的脸,“是不是吓死你?” 程渲注视着面具下莫牙乌黑发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干净如水,蕴着要包裹住自己的温情意。程渲看的有些发痴,她不大高兴的脸上绽开快乐的笑容,手背贴低声笑了出来。 见程渲终于笑了,莫牙缓缓摘下戴着的面具,俯下身体贴近程渲的脸,薄薄的尖轻触向她柔滑的脸颊,蜻蜓点水似的急促闪开,白净的脸蓦的绯红一片。莫牙别着手转过身,望天道:“刚刚,你就是个幻觉。” 程渲看着莫牙手上攥着的面具,“你喜这个?买了自己玩呗。” 莫牙摇头,把面具放回原处,“我才不要,还要攒银子赎船呢。” 程渲噗嗤一笑,扣住了莫牙温柔的指尖,歪着头倚在了莫牙肩上,“刚刚还说要带我逛集,怎么不走了?我还想吃点心呢。” 莫牙戳了戳程渲的额头,“神婆子鬼,走喽,带神婆子逛集吃点心喽。” 俩人逛吃逛吃了半条街,莫牙忽的顿住步子,程渲晃着要继续走,手腕却被莫牙拉住,“怎么不走了?” ——“等等。”莫牙俊眉动了动,“等等…” 程渲见莫牙看一处看的发呆,循着看去——程渲好像记得那个地方,下雨的那天晚上,莫牙和自己吃完馄饨,背着自己踩着水潭回客栈…他也是忽然停下了脚步。 可那处地方没有半个人影,莫牙是看见了什么?难不成他还能有天眼?程渲嗅了嗅鼻子,“臭药渣味儿,你好像特喜这个味儿。” “不是。”莫牙怔怔摇头,“刚才…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人。” ——“大街上都是人,岳到处都是人…” “老爹…”莫牙低唤着,“程渲,我刚才,好像…好像看见了老爹…” 程渲顿时石化,她挤了挤眼睛想把那处老宅看的更仔细些,啥子都没有…“没有人呐…你是不是眼花了?老爹?你一定是太想他,这才会…” 莫牙朝老宅走近几步,“老爹身形奇特…我不该会认错…程渲,我好像,真的看见他了。” 程渲跟着莫牙走向爬枯藤的老宅,岁月逝去,老宅的石墙早已经被腐蚀的斑驳不堪,结成了有些丑陋的疤痕。程渲走的越近,那股子宝船上的药渣味就越加浓郁,眼睛会看错,但气味却刻骨铭心,程渲记得这个味道。 ——“你还记得小时候和老爹住过的地方么?”程渲摸上斑驳古老的墙壁。 “不记得了。”莫牙难受道,“早就不记得了。程渲,你说…老爹怎么就忽然抛下我不见了?他养我长大,教我医术,虽然不是父子,情意却胜过了父子。如果不是遇上事,老爹绝不会抛下我一走了之…程渲,老爹…是不是遇上命堪忧的大事,也许,他正等着我去救他…” 程渲按住莫牙耸动的肩膀,轻声快道:“你能恍惚看错,也许老爹还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老爹一定不会有事。”程渲扳过莫牙僵硬的头,温情的看着他,道,“等到我们重回宝船的那天,说不定…老爹就会忽然出现,和我们一起走呢?” 莫牙的眼眶有些润,他抚住了程渲的手,把她揽在了怀里,程渲伸手摸向莫牙的眼角,蘸着他擒住的泪水,进了嘴里。莫牙纯良,他的泪也像水一样甘洌,“你是哭了么?” ——“谁哭了?”莫牙狠狠蹭了蹭眼角,“我才不会哭,走了,吃东西去。” 莫牙牵起程渲的手一步三回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眼花看错,刚刚,一个披着灰袍的身影闪过巷角,后背的凸起像极了罗锅的老爹,莫牙没有看见那个人的脸,风沙眯眼,也许…真是自己眼花…莫牙最后回头又看了眼那座老宅,拉着程渲渐渐走远。 上林苑 见甩开亲卫军,穆陵也慢下了步子,“唐晓,你说的那个人,在哪里?” “在…”唐晓指向林子深处,“就在上林苑的那头,穿过林子就可以看见。” 穆陵步子没有停下,声音却有些郁,“唐晓,本太子信你跟你走,要是你心怀不轨有所图谋,我一定会杀了你。” “哈哈哈哈…”唐晓大笑出声,“殿下,唐晓不过是个瘸腿的卑微门客,图谋?我还可以图谋什么?” 穆陵瞥了眼唐晓绑着厚厚白布的左脚踝,沉默着不再说话。 二人策马驰骋了有一个时辰,密林深处,是少为人知的幽谷,穆陵每年狩猎,都会探寻一些不曾涉足过的地方,但这一处幽谷,穆陵从没来过。上林苑草木丛生,放眼看去哪里都是差不多,最有经验的猎手也只有靠太的位置来分辨方向,穆陵就是最有经验的猎手,他抬头看了看白雾遮挡的太,穆陵知道,唐晓把自己带向了南边,幽谷外不远,就是岳的海边。 穆陵少许放下心来,看来唐晓口中说的那个人,就在附近。 唐晓“吁”的一声勒住玉逍遥的颈脖,玉逍遥着气蹭着地上的泥土,扬起马蹄对着前头的汗血马出不的情绪。 ——“那个人?”穆陵环视着幽谷,“他在这里?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人迹的样子。” “那个人…”唐晓缓缓的抬起头颅,望着寂静无声的幽暗谷底低声叹息,“他不为人知,天下难容,他原本已经是一个死了的人,侥幸活着,却还是难见天,他行走在路上,就好像行走在这片不见天的谷底,活着和死去,对他而言没有区别。” “为什么?”穆陵翻下马背,明黄的马靴踩在了厚厚的落叶上,“长的相似也不是什么过错,他避人耳目,该是有别的理由。唐晓,你让他出来。” 唐晓弯捡起一片枯黄的落叶,“确实不是他的过错,但所有的苦痛都由他去承受,他差点死去,苟且活着,过着刀口上舔血的子…殿下,您觉得,命运对他是不是很不公平?” 穆陵不知道唐晓话里的深意,他垂眉低声道:“听你所说,确实不公平。等我见到他,如果,他真的和我长得很像,本太子自会给他一个公平的归宿。但是,我必须确认,修儿的事和他没有关系,若是…”穆陵眼中闪出寒意,“若是修儿之死与他有关。”穆陵摸向间的剑柄,“那本太子一定会把他碎尸万段。” ——“修儿,又是修儿。”唐晓冷笑了声,忽的转身视着穆陵,唐晓一贯谦卑妥当,骤然闪现的凶意让穆陵也是有些吃惊,不等穆陵质问他的无礼,唐晓齿间战栗着道,“我还以为,你跟我过来,是好奇那个和你相似的人,你都已经到了这里,话里话外心里脑中,念念不忘的只有那个女瞎子。” “放肆!”穆陵怒斥道,“唐晓,你忘了自己是在和谁说话?” 唐晓扬诡异一笑,“都说双生胎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应,对方身处危险的时候,另一个人也会同身受。太子殿下,您住在里,享尽荣华。不知道您在之前的近二十年里,有没有过濒临绝境就要死去的受?” 穆陵面惊愕,他倒退着步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双生胎?与本太子有什么关系?母妃只有我一个儿子,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那个人。”唐晓仰头深着气,“就是你的兄弟,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殿下,他是你的哥哥。” “哥哥…”穆陵周身一阵发冷,“我没有双生哥哥…没有…” 唐晓一步一步向穆陵,“殿下,你敢不敢去亲口质问你的父皇母妃,去问一问他们,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双生兄弟,那个早你一刻生出来的孩子,如今在哪里?受着什么样的折磨?”唐晓低笑了声,“他们肯定会告诉你,你的哥哥,早已经死了,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穆陵脸煞白,嘴微动说不出话来,唐晓咄咄又道:“苍天有眼,怜惜这个无辜的孩子,他没有死,他顽强的活了下来,到了岳,他看见了你。殿下,你的哥哥早已经见过你,他很羡慕你的荣光,羡慕得开始嫉恨你。于是…”唐晓顿住话,“殿下,你在听么?” 听穆陵不语,唐晓幽声道:“他远远的窥望着你,上林苑外,岳长街,曲折无边的道,甚至,在你母妃的邸里…他收集你的一切,记住你的所有,他开始…偷偷的模仿你…你的每一个动作,你的每一个眼神,你的声音,你的步态…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模仿的炉火纯青,他,就是世上的另一个你。” ——“殿下,你真的没有觉到他在靠近你吗?”唐晓的声音飘忽叵测。 ☆、第69章 梅花印 ——“殿下,你真的没有觉到他在靠近你吗?”唐晓的声音飘忽叵测。 “他为什么不来找我…”穆陵艰难发声,“还有母妃…母妃如果知道他尚在人间,一定很高兴。” “被人发现他还活着,他就必死了。”唐晓竖起食指贴住了自己的嘴,“御出双生,龙骨男尽。他的死去,是为了成全你,还有你的哥哥们。你的父皇为了他其他的儿子,甘愿放弃他,即便他身上,留着其他孩子一样的血。” ——“御出双生,龙骨男尽…”穆陵喃喃自语,“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唐晓也不理会穆陵的追问,继续着道:“他模仿的益纯,但却没有地方可以展示,那天,他看见一个少女,那个少女,是他弟弟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是最悉他弟弟的人,少女在焦急的等着谁,秀眉紧锁,看起来很不快活。少女眼盲,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不动声的观察了少女很久,他闪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听人说过,瞎子的觉灵,就算看不见,也能记住身边的人和物,少女出了名的聪颖,如果自己可以骗过她,那就一定可以骗过其他所有人。于是,他走近了少女…” 穆陵一个踉跄,眼前黑漆漆一片…修儿… ——“他本不知道少女怎么会忽然来找自己的弟弟,他只是单纯的想试一试,中一般。可是…他才走近,少女就看着他走来的方向,急急喊出了声…”唐晓角勾笑,“殿下,你想知道,她喊出的是什么吗?” ——“五哥…”穆陵倚着身后的老树,眼神涣散开来。 “五哥。”唐晓笑了出来,“她喊出口的就是殿下,她最最要好的五哥。” ——“这一声五哥,让他非常兴奋,他还没张口,少女就误以为他是殿下,这足以证明,他的步态,觉,都像极了你。同时也佐证了——双生兄弟,真是恍如一人。”唐晓的声音高了起来,带着控制不住的亢奋,“他沉着的模仿起殿下的声音,他开始和少女对话,一句一句,没有让少女听出丝毫破绽。他实在太兴奋,甚至忘了这样的出现会给自己带来大祸。忽然之间,少女和他说出了一个秘密,天大的秘密…这一个错认,扭转了所有人的命运,少女,他,还有你,殿下,还有你。” ——“殿下真的没有见到修儿最后一面?” 穆陵耳边一阵嗡嗡,“原来…如此…修儿,见到了我…她见到了我…” “修儿真的不愧是齐国第一卦师。”唐晓拂袖高声道,“她居然用鎏骨卜出了一切,她卜出了——你的双生哥哥,没有死,他还活着,他正在慢慢的,靠近你。” 唐晓手心紧握,一拳击在了糙的树干上,血迹斑斑,“他到了深深的恐惧,修儿卜出了一切,卜出了自己还活着。御出双生,龙骨男尽,武帝要是知道这个不祥的儿子还活着,一定会把所有的灾祸算在他头上…有那么一瞬,他犹豫要不要去找你,你们一母所生,总还会有血脉之情在。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的弟弟是齐国最得志的皇子,未来的储君,这样的人中之龙,怎么会容许让一个素未谋面的哥哥毁了他大好的前程?换做是他自己,也不会让这个哥哥活着出现,绝对不会。” 唐晓近穆陵,“所以,他想出了另一个办法。” 穆陵骤然拔剑,青光四溢直指唐晓的心口,“于是…他把修儿哄骗回了摘星楼,他不动声的出了,那天是大集,摘星楼附近的百姓都在街上,只剩下楼里的人…摘星楼高二十丈,为聚天地灵气,只留有一个大门进出,并无其他旁门可以逃生…” 剑锋顶住唐晓的心口,刺的他的皮有些生疼,穆陵手腕一个使力,唐晓的黑衣渗出血水,但他的脸上没有痛楚,似笑非笑的凝望着穆陵,等待着他说下去。 ——“他封住大门,点燃了大火,听着楼里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他知道没有人可以逃得出火海,修儿眼盲,她更加不可能找到生路…他为了保住自己,不惜烧死那么多无辜的人,三十七条人命,他们和那个人一样,没有做错什么,但命运对他们也一样的不公平。”穆陵语调哽咽,握剑的手不住的抖动着,“唐晓,我来告诉你,为什么那个人身为皇子之躯,却过着蝼蚁不如的生活。不是命运不公,是上苍早已经预见到了他的罪恶,他活该如此,他受的折磨还远远不够多,今生,来生,生生世世,他都要受这样的折磨。” “殿下要杀我?”唐晓两指夹住穆陵的剑刃,“殿下不想见到这个人吗?只有我知道他在哪里,我要是死了,殿下就再也找不到他。殿下不想为修儿报仇么?” ——“我不想见他。”穆陵咬牙,“他这样的人,只会污了我的剑。对付这样的人,就要让他一辈子做一只蝼蚁,见不到天,此生都没有指望。死?太便宜他。” ——“要是他…就在殿下的身边呢?”唐晓推开穆陵的剑锋,直直看着他冰块一样的脸。 “你?”穆陵不屑道,“你不可能是他。” “是因为我的脸?和你长的并不一样?双生子并不是长的都一样的…”唐晓抚过自己的脸,又自嘲的看向瘸了的左腿,“还是…因为我是瘸的?修儿怎么会被一个瘸子惑?是不是?” 穆陵落下长剑,他没有回答唐晓。唐晓直背,别着手慢慢迈开一步,“属下有小疾,走到哪里都会污了你们的眼睛。殿下,你看,我是不是这样走的。” 穆陵震惊的看着唐晓的步子——一步,两步…他和常人一样,脚步坚实稳当,哪里有什么腿疾?穆陵眼神怔住——唐晓的步态…不,那本就是自己的步态… 唐晓走到穆陵身前,理了理黑的衣襟,深目凛凛无情,像一块永远也不会被融化的冰,他挑起孤傲的薄,用一种穆陵再悉不过的声音,语调沉缓,没有任何情绪,“你到底是什么人?殿下,你是不是要问我这句?” ——那是穆陵的声音,是穆陵自己的声音…穆陵齿半张,惊的瞳孔失,“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唐晓自若的恢复了自己的语调,“我是…” ——“我就是…你的哥哥,双生哥哥。” 穆陵才落下的长剑忽的又愤怒的指向唐晓,得唐晓步步后退,被顶在了身后的枯树干上,再无退路。 穆陵的汗血马似乎受到了主人的怒意,鼻孔蹦跶着四蹄,唐晓的玉逍遥撞击着愤怒的汗血马,两个主人还没开始厮斗,坐骑已经有些按耐不住。 ——“你要杀了我?”唐晓笑了一笑,“一剑杀了你的嫡亲哥哥?刚刚你还说,你不会杀了他。” “你烧死摘星楼那么多人…”穆陵目杀气,“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单凭这一点,就没人保得住你。还有…”穆陵额头渗出大颗的汗珠,“你蓄意模仿皇子,居心叵测…你到底要做什么?” 唐晓面无惧,像是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我早就听说,我这个弟弟文武全才,剑术高超无人能敌,你要杀我,我是一定逃不掉的。你的剑指着我的心口,要么现在就杀了我,要么,你就一定会后悔。” ——“我穆陵做事,从不后悔。”穆陵又近了些,“现在我不会杀你,我要带你回面见父皇,杀你还是留你,自有父皇决定。” “哈哈哈哈哈….”唐晓诡异大笑,“你明明想要我死,却又不敢弑兄犯下可遭天谴的大罪,带我去面见父皇?穆陵,你的心够狠。” ——“你走是不走?”穆陵手腕又使了些力气。 “我从没有想过你会在乎我的生死。”唐晓笑道,“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也知道你是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我会那么傻?明知死路一条还要去走?穆陵,你太小看我。” 穆陵眼神微动,但手里的剑仍然直直刺着唐晓的心口,不敢有一丝懈怠。 ——“穆陵,你刚刚说错了一句。”唐晓轻声低语,挑的看着紧张的穆陵。 ——“什么?” 唐晓仰头贴着树干,嗤嗤笑道:“修儿眼盲,她更加不可能找到生路。穆陵,你错了,修儿眼盲不假,但她…并非没有找到生路。也许真是她命不该绝。”唐晓出有些难以置信的神,“修儿…没有死,穆陵,她还活着…”dAOjuhUISHO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