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午膳上正好有道糖拌藕。 裕王心念一转,倒是提了一句:“儿臣听人说,这糖拌藕还是在江南吃最有滋味。” 皇帝瞥了他一眼:“你一辈子都没出过京,是听哪个说的?” 这话却是有些险了——裕王府的几个讲官都不是江南人。他若是说起旁人,反倒要引起皇帝对他“结营私”的怀疑。 裕王心中咯噔了一下,摸了摸鼻子,应声道:“这倒是忘了,许是那本书看到的也不一定。” “你这记,是该好好长长心了。”皇帝若有所思却也没再追问下去。 裕王心一跳,斟酌再三还是在狠了狠心,故作无意的叹气道:“不过如今江南倭寇横行,老百姓怕也吃不着什么好的。”他稍稍一顿,轻声道,“说来,那张经已死,不知父皇你可选好新总督了?” 皇帝本还稍见柔和的目光立刻就凌厉起来,他抬目看着裕王,一字一句,缓缓道:“是谁教你问这个的?!” 顶着皇帝犹如刀剑的目光,裕王本人都快要坐不稳身子了,本能的想要跪下求饶,甚至,他下意识的就想要顺着皇帝的话音把这锅丢给别人。 但是,他到底不是当初那个只听着皇帝声音就吓破胆子的裕王,他咬紧牙竭力稳住气息,轻声道:“是,是儿臣自己想的。”话一出口,虽然还顶着皇帝目光的力,可他还是有些发颤的舌头倒是自在了不少,利的把话接着说了下去,“儿臣今乃是凑巧才和父皇用膳,更是凑巧碰着了糖拌藕,吃了这么一顿。这话,就是顺口……” 皇帝闻言微一思忖,倒也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于是手一摆,便道:“你啊,朕就随口一问,瞧你吓得这熊样。” 裕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睁大眼睛,故作委屈的道:“都说虎父无犬子,儿子若是熊样,父皇又是什么样?!” 这话说得倒是难得的大胆,皇帝颇是得趣,有些受用,详怒的瞪他一眼:“行了行了,朕就几句话,你倒是一车轱辘等着。”他心里受用,面上便显了出来,索放下筷子,让边上伺候的李芳拿了笔墨写了张小纸条,“把这字条送去严府,给惟中。” 裕王心一跳——惟中乃是严嵩的字。皇帝唤臣子一般都是连名带姓,这会儿用字来叫,可见严嵩受宠。他心里很是好奇,忍不住往那纸条上看了眼。 有了先前那几句话作底,皇帝这会儿倒也计较,反倒把字条往他的方向斜了斜,问他:“看清了?” 那纸条上写着几个字:宪似速,宜如何? 这话似乎是再说“胡宗宪似乎升的太快,该怎么办?”。 裕王知道这些事不是自己这个“不关心朝事”的亲王该知道的,他心中一凛,故作无知的点点头。 皇帝顺嘴考问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本人博闻强识,最喜卖知识,往里常常写些小纸条给朝臣,让他们猜“圣意”。当初还写过一张“卿齿与德,何如?”的字条捉徐阶。徐阶刚拿到手的时候简直吓了一跳——这话翻译一下便是:你的年龄和德行,匹配吗?这皇帝可是顶头老板,他要是怀疑徐阶的德行,徐阶还要不要在朝里混了?好在,徐阶后来静下心一想,还是明白了皇帝的本意:这里头的德不是德行,而是朝中的大臣欧德。这句话不过是个调侃:你和欧德的年龄,谁大? 裕王此时哪里敢接口,连连摇头:“儿臣素里在府念书,不知朝事,哪里明白父皇圣意?” 皇帝极具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忽然开口教训了几句:“君王驾驭朝臣,恩威二字必不可免——施恩,要是大恩,叫人涕零;行威,就以重刑,叫人心存畏惧。平里,偶尔也要行非常之事,叫下臣明白什么是‘君心莫测’,从而不生贰心。” 裕王心里其实不大信服皇帝这话——他私心里觉得皇帝这是求神问道久了,学着那些道士装神鬼起来了。他自小跟着高拱这一帮子做学问、学孔孟之道的学习,信奉的是孟子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他一贯觉得:君臣之间自有恩义。 不过,皇帝难得说出这般的话来,裕王面上不免作出受教的模样,连连点头,道:“儿臣明白了,谢父皇教诲。” 皇帝见他这模样又觉扫兴,冷眼骂道:“榆木脑袋!” 话已至此,两人都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心情。 父子两个收了声,安安静静的把饭个吃完了。饭一吃完,裕王就被皇帝赶着走了,他俯身行礼,顺便在临走前把今的来意给道明:“儿臣瞧着,府上那个道士能算出宁安的喜讯,想来也是颇有些神通,不若让他来西苑给父皇尽忠?” 皇帝见他一双眼睛亮亮的,好似小狗讨赏一般,想着也是儿子的一片孝心,那道士既然能算出宁安的喜讯,似也有些本事。他心里稍稍缓了缓,面淡淡的用拂尘轻轻的打了打裕王的背,懒懒道:“行了行了,一个道士,也值得你这般小心。” 这是应了的意思。 裕王这才缓缓起身,退了出去。 等回了府,他连忙寻了高拱来,把那字条的事给说了,问他:“胡宗宪现在也算是严家的人,严家那边说不得真要提他做总督。” “不对,陛下既然这般问您,想来事情不是表面的这般简单。”高拱在书房绕了好几圈,左右琢磨了一下,一拍桌子,“这字条里的‘宜’是指杨宜。皇上这是让严家推荐杨宜为新总督。”这总督的位置及其重要,胡宗宪到底年纪尚轻,前次虽是立了大功,皇帝怕也不想他这么早就登上总督位置。 裕王前头得了张经的话,如今对着被划分为严的胡宗宪颇有些复杂的心绪,此时闻言,微微有些怔,心里也不知是何受。 高拱却跟着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长长叹息了一回:“不过,虽是如此,那总督的位置,杨宜想来也坐不了多长时间。胡宗宪有严家做靠山,后总是不愁的。” 能做总督确实是算是本事,可真说起来又有什么用?张经也做了浙直总督,还打了胜仗,可最后又是什么下场?官场之上,要把底下的位置坐稳,那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第31章 天地动 十二月初,裕王府给皇帝举荐了位山东来的道士,名叫蓝道行。 皇帝的西苑里最多的就是道士,不过这还是裕王府第一次送道士来,想那道士竟然能算出宁安公主的喜讯,他少见的提了点兴趣,召见了蓝道行。 蓝道行经过几月的调教,比起初来京城的土包子模样倒有了几分隐士高人的做派。他见着皇帝,先是打了一个稽首,然后才道:“贫道青城蓝道行拜见吾皇万岁。” 皇帝瞧他几眼,颇是纳罕:“你看着年纪到是不大。”他这是见惯了须发皆白以长寿养生为本事的老道士。 蓝道行会心一笑,把拂尘往后一甩,风轻云淡的道:“贫道少时得遇奇缘,能见人所不能见,故而入山修道。正所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误逐世间乐,颇穷理情’,贫道仙山修道二十载,今朝方履红尘见世情、尽前缘。” 皇帝见多了道士,对蓝道行这话倒是半信半疑,只是问:“那你怎么不去访仙山圣地反倒想起要来京城?” “陛下乃是天子,天亦助之,若能得伴帝侧,于修炼大有益处。”蓝道行看着恳切认真,稍顿了顿又含糊道,“况且不将有大事要发生……” “什么大事?”皇帝追问了一句。 蓝道行却是连连摆手,吊起皇帝的胃口:“时候未到,天机不可。” 皇帝见惯了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小心翼翼的人,见着蓝道行这般端着架子、不卑不亢的居然也起了点兴趣,不由笑道:“朕乃天子,这天下难道还有什么是朕不能知道的吗?”语声含笑却又暗带天威——天威莫测,雷霆雨不过片刻功夫。 因着这还是第一回见面,蓝道行也不敢很摆架子,生怕喜怒无常的皇帝转眼就翻脸。于是,他做足了神秘的模样,轻声道:“算来,贫道此次能入帝也算是与陛下结缘,既是有了因果,总也要了结才是。贫道愿折十年寿将这天机告知陛下,只是此事不能传于人耳,需落于纸上。” 皇帝本就是绝顶聪明之人且又生多疑,无论是人、大臣还是子女都得不到他的信任。偏偏,他对于道士却很有几分天生的信任。他一双光内敛的眼眸直直的看着蓝道行,眸中含着些许疑,语气忽然就沉了下来:“来人,上笔墨。” 果然有伶俐的小太监端着木盘上来了,恭恭敬敬的把笔墨纸砚一一搁在案上。 蓝道行深了口气,避开众人视线,立时在纸上落下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然后将纸张折好,放入自己准备好的木匣里,举高过头顶:“臣已将此事写于纸上,封于匣中。只是陛下还需再等几方可一看。” “若朕此时必要看呢?” “五帝必将震怒,有损陛下功德。” 皇帝闻言却是一笑,抬眼示意边上的太监去接那匣子,漫不经心的问道:“再等几,那是什么时候?” “十二月十二。”蓝道行缓缓道。 皇帝却忽然沉下脸来:“你可知欺君是何等大罪?胆敢来此欺哄于朕?” 蓝道行不惊不惧,手舞拂尘,朗声道:“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吾皇游太清。” 这是唐朝李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蓝道行口念唱,逍遥洒之意溢于言表,只是随口把最后那句“愿接卢敖游太清”给改成了“愿接吾皇游太清”。 皇帝神稍缓,眸光微微一变,本已准备打开木匣竟是顿住了手。 蓝道行此时方才俯身深深一礼,郑重道:“十二月十二子时,万事必见分晓。”他顿了顿,俯首沉声,“若有差错,贫道愿以命替之。” 想着十二月十二也就只剩下几天,皇帝终于信了半分,摆摆手:“既如此,那便听你一言,待十二月十二,再开匣子。” 蓝道行重又打了个稽首,心里松了口气,这才随着人退了出去。 既是存了此心,皇帝自然也算着时间。待到十二那天,他特意等到子时将至——这黑漆漆的,要是往他早就歇息了。皇帝令人拿了木匣子来,黄锦在边上剪了剪灯芯,小心翼翼的给边上的香炉里了檀香,伺候着皇帝落座。 皇帝好奇而期待的打开木匣,拿出那张藏在匣中许多的纸张,就着灯光看了一眼。 只见上面写着十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犹如鬼怪一般在灯光下张牙舞爪,令人心惊: “今子时,天怒将至,山河震动,万民同悲。” 皇帝还未来得及大怒,便忽然觉得脚下一晃,外头几个年纪轻、没经过事的小太监已经叫出声来,慌张匆忙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地动了,地动了!” 天摇地晃,书桌上的东西纷纷掉落在地上,皇帝扶着黄锦的手匆匆起身,什么也没拿,只来得及把手上的纸条抓紧。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那几个字来回晃动——“天怒将至,山河震动”。 天怒!这是天谴啊!苍天示警。 ****** 李清漪早就知道了这场地震,既把蓝道行那张牌打出去也早早的就把山上的人给拉下山。其实,她也曾想过借着蓝道行早早把事情告知皇帝,说不得能救下更多人的命。 可是,皇帝多疑又自负自信,倘若提早把这事情说出去,不仅蓝道行会没命,连举荐蓝道行的裕王和她也会被当做是“居心叵测”而问罪,闹到最后不仅救不了人还会把自己赔上去。就算是暗中传递消息出去,也会被当做是想要“施恩于民”,皇帝得知必将震怒。所以,她只能暗地里把事情告诉裕王,有限的救一些人。 因着对门的青云观不太听劝,李清漪只得带了几个愿意下山的人下去,顺便告诫余下那些不肯信的人:若真是地动了,尽量去宽敞的地方趴着,水边崖边皆是不能呆。 子时一至,果真是地动山摇。李清漪早早的就在山下寻了块空地等着,眼见着天地同震,不远处不太结实的屋舍已经塌了一半。李清漪望了一眼,正要收回目光却见着有人正往这方向跑来。 借着远处那一点微渺的灯光和月光,她看清了些:那人身量极高,身姿拔,遥遥望去如松如玉。 是裕王。 李清漪从未想过,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竟然能见到裕王,膛里的那颗心猛地跳了一下,就像是小锤子的尖头轻轻的敲在上面,便是石头也开了花,一时竟是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裕王腿长,跑得极快,他几乎顾不上地动,径直往李清漪的方向跑来。待得到了人前,气之声还未停下,他便已经垂首细细的将人打量了一遍,然后忽然伸手一揽把李清漪揽入怀中,喃喃解释道:“清漪,我不放心你。”他声气稍稍和缓,柔声和她说话,“刚刚入夜,我心里就不安宁,总担心你会出什么差错。思来想去,这样的时候,还是来这里陪着你才好。”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是暖风拂过耳畔,叫人一颗心好似泡在温水里一般,又暖又软。 李清漪被他搂在怀里,好似整颗心都被抱着一般。她心口微微发热,忍不住想要抬头去看看他,告诉他说:“这时候能见着你,我也十分高兴。”可她生内敛,越是心动越是不愿多言,抿了抿,几次都说不出话来。最后,她只得伸手回抱他,把头贴到他的心口,听那砰砰的心跳声。 夜空深黑,只有伶仃的星辰落下些许星光,似是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纱衣,影影绰绰。随着地面的晃动而不断摇曳,那遥遥的星辰好似都要从天上坠落。 四宇皆寂,再无旁人,天上地下,仿佛只余下他们二人。他们心贴心的抱在一起,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静静的听见对方的心跳,情怯之下竟是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待得余震稍稍和缓,李清漪才首先缓过神来,连忙推开了裕王:“殿下,此时您应该去西苑——”她抬目去看裕王,找回了一点理智,郑重劝道,“您为人子,如此之时,当去向君父尽孝。这次的地动牵涉甚广,几之内怕也不能止,救人赈济之事,刻不容缓。” 裕王闻言微怔,定定的看了她一眼,忽然开口问道:“这时候赶我走,不怕我再也不回来了?” 李清漪抬头回看他,忽然起身礼了礼:“我等您回来,”她的那双杏眸在黑夜中也依旧明亮,犹如裕王梦中的星辰与繁花,纵是遥隔万里依旧令他心生往之,怦然心动,“殿下曾说过,三年之内必接我回王府……” 她语声干脆,掷地有声,直入人心:“我等您回来接我!” 嘉靖三十二年,她离京出家,如今乃是嘉靖三十四年。 她已经从十六岁等到了十八岁,两年光,空掷深山。 李清漪当年离开时就已经知道,这会是最好的时机。蓝道行是裕王举荐的,这次地动若是裕王再立下大功,皇帝必会行赏。裕王如今的身份与地位,与其要些会引起皇帝猜忌的东西,倒不如直接求皇帝让他重新回自己被废的王妃。 裕王闻言,若有所思,望着她的目光意味深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本王知道了。”说罢,他再无二话,低头弹了弹毫无灰尘的袖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李清漪就站在身后,目送着他离开,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32章 朝议 这场地震来势汹汹,实乃古今所未有的大灾。京城屋舍倒塌不胜其数,便是皇帝所居的西苑亦是有不少殿已然崩塌。 后来的《明史》对这场大地震亦有记载:(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壬寅,山西、陕西、河南同时地震,声如雷。渭南、华州、朝邑、三原、蒲州等处尤甚。或地裂泉涌,中有鱼物,或城郭房屋,陷入地中,或平地突成山,或一数震,或累震不止。河、渭大泛,华岳、终南山鸣,河清数。官吏、军民死八十三万有奇。DAOJuhuIshO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