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仲濂道:“犬子幼年即未在臣身旁教养,言行举止难免鲁,让公主见笑。” “顾大人,有悔救我于危难,是纪姜的恩人,若他此行有大人的授意,那纪姜也记大人的恩情。” 顾仲濂再拱一回手,也不再去谦辞。抬头对顾有悔道:“扶公主下车。” 差役替纪姜除了刑具,纪姜与顾仲濂一道往里行,顾有悔和刑部尚书陈鸿渐随在后面也一道进去。 刑部的大牢里此时关押着平西侯府的家眷,平西侯除了邓舜宜这个儿子以外,还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尚在襁褓中幼子。还没有断,这会儿被侯夫人抱在怀中。其余人的人都瑟瑟地缩在牢室的一角,抬眼望着纪姜。 纪姜原本就认识这些人的,此时在这个地方相见,彼此心里都不是滋味。 顾中濂道:“这些人原本是要下诏狱的,旨意都发了,内阁冒死抗驳,这才把他们收到了这里。 纪姜在侯夫人的牢室面前停下脚步。 “若内阁不抗,这些人是不是已经跟着老侯爷去了。” 顾仲濂没有回应她,仰面叹了一口气。 纪姜道:“从前的司礼监掌印,闫正汐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掌印一职会落到梁有善身上。” 顾仲濂没有说话,后面的刑部尚书陈鸿渐道:“梁有善从前虽然是司礼监秉笔,但从未过问过司礼监的事的,只与锦衣卫的人打得火热,公主是知道的,司礼监毕竟是内的事,内阁过问责有僭越之嫌,锦衣卫背后牵扯的家族在内之中盘错节,他们支持,单顾大人和太后娘娘,也是不能强驳的。 顾仲濂接道:“至于阎正汐是怎么死的,说是在外吃多了酒,回到自家宅邸失足落入园中池内淹死的。” 他没去把话说透。 纪姜蹲下身子,侯夫人怀中的幼子竟伸出手来,捏住了她垂在肩处的一缕碎发怎么都不松手 。孩子在牢狱之中瘦得可怜。却没有哭闹。 纪姜想要去握那只稚的手,又恐自己冰凉的手寒着他。 顾仲濂低头续道:“如今,臣担忧的是,青州会与梁有善暗中相通,那么青州的手就能直接伸到万岁身边去了。关于此事,臣不知公主此行青州,可有所察。” “有,宋简……” 她眼眸一软,垂下头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才平声开口道“要用邓舜宜与梁有善做易,邓舜宜……” 说到这个三个字,牢室中的女人都抬起了头。 纪姜并不是太愿意面对她们的目光,偏偏那个孩子拽着她的头发不松手,纪姜只能垂下眼睛,避开女人们的目光。 “邓舜宜……是因为我才去的青州,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所以……” “臣知道。” 顾有悔听完他们这一段对话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在青州纪姜不惜背上行刺晋王的罪名也要帮邓舜宜出后府。 “我也不想你们拿他的命去扳梁有善。所以,我顾有悔把他送到江南去了。还望的大人,不要责怪顾有悔。” 侯夫人和其他女眷听了她的这句话。忙挣扎着扑到门边,“是公主救了我们舜宜吗?” 说着,侯夫人掰开孩子捏住纪姜头发的手,将他递给身旁的女人,屈膝就跪了下去:“公主,您是我邓家的恩人,亏我从前还对您诸多微词,我真是……我真是罪该万死。” 她一说完,其他的女人们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说起来,也是讽刺的。从前先帝将纪姜赐婚给邓舜宜的时候,整个侯府的人都是怨恨纪姜的。她对邓舜宜的漠视令整个西平侯府都蒙羞。可当邓舜宜走上绝路时,偏又是这个女人哪怕舍出自己,也要救他。甚至还为他考量,替他去寻最平安的一跳路。 侯夫人心里又羞又喜的,五味杂陈。除了谢和自责说不出别的话来。 顾仲濂在旁道:“臣也又罪要向公主请。当借宋意然之手,对公主下毒的人,是臣。” 这话出口,顾有悔也垂下了头,他当时看出了那毒药是出自自己的师林舒由之手,多多少少猜出了此事有父亲的授意……纪姜弯,一面去扶侯夫人,一面道:“我知道,不过,大人若真下个解不得的毒要了我的命。兴许,余龄弱真会起杀宋简的心。” “臣不敢。” 纪姜扶起侯夫人, “顾有悔。” “啊?” “你先出去,我有句话,想问问顾大人。” 她说什么,顾有悔向来不问,只听。她既然让他走,他拔腿就往走道尽头退去了。 纪姜望看着他走过转角,这才直起身,看向顾仲濂。 “你不敢,是因为母亲吗?” 顾仲濂没有立即回答她,转身背向青墙走了几步。“不全是。立大齐的朝堂,能讲良心的地方,臣还是想讲。” 能讲良心的地方。 这句话似乎也是在为纪姜开解。所以当年宋子鸣的事,就是所谓讲不得良心的地方吗? 纪姜望着顾仲濂的背影。她对这个大齐的当朝的权臣的情着实复杂。 顾仲濂若承认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而不肯对纪姜下杀手,那纪姜反而不愿信。 可那一句“不全是。”却令顾仲濂对许太后的情,有了真实之处。 “讲良心的时候……难不难做。” 顾仲濂背身笑了笑,“难不难啊……公主当年救宋简命的时候,难不难。” 这几乎出她的眼泪来,女人怀中的孩子哭闹起来,侯夫人连忙抱过来搂在怀中哄着,那还没有完全长开的脸哭得皱成一团。 纪姜不由回想起两年前的冬天,她在榻上醒来,母亲双眼通红地坐在她地榻边。 父皇站在屏风后面,整间室都是血腥的味道。 太医跪在她的面前,除了母亲之外,所有的人和太监也都跪着。 母亲开她额前的发:“孩子,你父亲答应你了,放宋简一条生路。” 聪慧如她,慢慢明白发生了什么,然而她将头埋入被褥之中,咬紧自己的手腕,一声都不敢哭出来。 讲良心的时候难不难? 难啊,人在廷,在朝堂,每讲一次良心,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顾仲濂见她沉默,回身转了话头。 “公主,听紫荆关奏报,你与有悔在关外遭遇东厂的袭击,不管怎么说,这段时要委屈你在刑部大牢了,免得东厂再生事端,等刑部结案,臣再请公主与太后娘娘团聚。” “刑部要怎么结案。” “这就是臣和陈大人的事了,公主无需担心,等臣的消息便是。” 说完,他扬声唤道:“有悔。” 顾有悔应声过来,顾仲濂将他让道纪姜面前,“公主对琅山之事应还有疑问,谅臣此时不能对公主言明。他是臣的唯一儿子,但臣愿将他的命给公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顾有悔便急接道:“父亲的意思是,肯让我守着公主?” 顾仲濂没有应他的话,仍对纪姜续道:“若他能弥补公主所受苦难万分之一,就是他对大齐之功了。” 幼子的啼哭之声渐渐平息下来。牢中四壁安静。 纪姜沉望了顾有悔一眼:“大人这样会害了他。” 顾仲濂笑笑,“无妨,公主,臣与内人为此子取名有悔,其意在此。” 父亲口中说出这句话,无疑残忍。 好在顾有悔似乎并没有去想此话中的含义。 “好,纪姜在刑部等大人的消息,但纪姜还有一问。” “公主请问。” “朝廷召七王入京,是什么目的?” 第48章 史镜 她虽然问出来, 却没有指望顾仲濂会对她合盘托出。 顾仲濂立在顾有悔身后, 沉默了良久,平声吐出四个字:“以藩削藩。” 以藩削藩。 再解读的明白和骨一点, 就是借七王之间的相互牵制和猜疑,相互挫蚀。纪姜的脸颊微微发烫,顾仲濂也好, 宋子鸣也罢, 无论在税政,军事,民生上下再多的功夫, 最后也都会落到削藩这件事上。虽不能说完全相应,但这两个人却像是东汉时的另外两大名臣,曹错和主父偃。一个在“晁错错,清君侧”的动中被斩, 一个行推恩令,但最后仍落得:“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 历史当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触碰皇权而不反主的臣子。 纪姜抬起一只手, 将被那幼子拽松的那一缕头发重新挽回发髻上。此间她一直注视着顾仲濂。 “公主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啊。” 他的声音平宁, 纪将的手在肩后滞了滞。诚然,相比宋子鸣, 顾中濂的透彻而冷峻。一言说到了本质,甚至在不慌不忙地预测自己的结局,连顾有悔在旁听着, 也半明半不明地皱起了眉。 纪姜还能说什么呢? 她将手垂下来,同时闭上了眼睛,“朝局艰难,望大人保重,护好母后和万岁。” 顾仲濂点了点头,而后往后退了一步,屈膝跪下来,俯首完完整整地行过一个大礼。起身辞去了。 顾有悔走到纪姜身旁。 一面望着顾仲濂渐行渐远的背影,一面道:“我爹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一句。” “什么将死之人,听得我有点发。” 他用剑鞘不安地戳着身后的厚墙,墙上的灰尘被震落,在他的后襟上铺了一层灰白。 纪姜弯去替他拂拭,“我也不知道,顾大人,向来都是个说话隐晦的人。” 顾仲濂毕竟心实,纠也只是一时的,看到她弯去替自己拂尘的,心中一下子乐开了花,丝毫没有在面上做掩饰。 “纪姜。” “嗯?” “等我爹了结你的事,你要去什么地方。” 纪姜拍着手直起身,“我还没有去想这个问题。” 说着她沉默了一阵,仰头笑道:“不能再回,公主府也都收归宗室了,偌大个帝京,好像还真没个去处。” “真好。”dAOjuhUisho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