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眼睛,清亮如星,纯净得能映出的莲花似的,任谁瞧了不要心折。好端端的姑娘,偏就是这般的命运。林嬷嬷叹了声。 庆历三年,冀州闹饥荒,年幼的林嬷嬷随父逃荒入京险些没饿死,是侯府小姐收留了她才救了她一命,她恩小姐,故而当初没能随小姐出嫁是她此生憾事,如今能作为表小姐陪嫁,她定要为小姐照顾好女儿。 林嬷嬷把归晚从里捞了出来,耳语劝:“我知道表小姐你为难,可这事容不得咱犹豫。你子浅,只要过了房这关尚且还瞒得住;若是退却,不但‘它’保不住,你也定要受连累。你就听老夫人的吧,再说新婚夫妇哪个不得走这遭,人之常情,切莫羞怯。” 羞怯?这本就该是情到深处自然浓的事好不好。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连好都未生半分就要做这种不可描述的事,归晚想想脑壳都疼。 可生在这个时代,她没得选。不是谁都有“余归晚”和薛青旂那种两小无猜的幸运,大都还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到掀开盖头那刻才看清了彼此。 归晚知道自己是躲不过的,况且她还有个“它”—— 这桩婚事退不了,但这孩子沂国公府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便是归晚咬牙生下来,想想往后的子也必然过得辛苦。她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不能不在乎孩子,不能让无辜的它生来便带着私生子的标签,活在霾中,哪个母亲忍心如此,所以她决定不要“它”。可怎都没想到,婚事如此匆忙,她本来不及拿掉这孩子,便带着“它”嫁了。 不过,匆忙未必不是件好事。临嫁前杜氏对孙女千叮咛万嘱咐,趁着子尚浅还能掩住一切,万不要错过机会。成与不成,为了孩子总要赌一把…… 归晚望着林嬷嬷,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无奈点了头。 林嬷嬷松了口气,然忽而又想起什么,拉着归晚道:“姑爷身魁体健只怕没个轻重的,你身子才愈,就算得走这遭也别任他胡折腾,这房里的事……” “嬷嬷快别说了!”归晚慌忙堵了她的话。不拦着她还指不定得说出什么来,再听怕自己今晚没法直视江珝了。 林嬷嬷道她是害羞,抿笑笑,虽有腹的话却也不再提了。 归晚洗漱罢回房时,江珝已躺下了。这是他的房间他的,他习惯睡于外侧,归晚站在边纠结了半晌,几开口都没发出声来。 总不能就这么等下去吧!瞧他好似真的睡着了,她沿着边蹑手蹑脚地爬了上去。 可他太高了,头靠枕头,脚都快抵栏了,没给她余下多少空间。为了避免碰到他,她笨拙前行,也不知脚底踩到了什么,软软的,她一个不稳扑在了他腿上。 江珝猛然睁眼,小姑娘惊慌失措,也正仰头看着他,口抵在他膝盖上,一抹蜿蜒跳入眼中,沿着衣襟掩没在令人遐想的昏暗中。视觉明显,然膝盖那方柔软的触觉更是明显。他愣了会,连下屈膝收腿。 归晚猝不及防,陡地从他小腿上滑了下来,见路已经让出来了,赶紧翻了过去躲进了里…… 二人平躺,不过半臂之距,归晚紧张得屏息凝神。她反复心理建设:他们是夫,这是夫的义务,他们是合法的……可突闻身边人动了,还是吓得她慌忙闭上眼睛。 半晌,身侧恢复平静。她忍不住偏头看了看,瞧见了一副宽阔的背——他只是翻了个身而已。 这是……没有碰自己的意思了? 归晚心中徒生一种莫名的轻松,她终于把这口憋住的气吐了出来。 可畅总是短暂的,片刻轻松之后她又开始郁闷。他不碰自己,那祖母嘱咐的话岂不是完成不了了?归晚怀着心思辗转,翻来覆去,如何都睡不着。 就在她不知道第几次翻身时,身边人忍不住了,道:“别动了。” 他开口讲话了。原来他声音是这样的,幽沉朗朗,和他那副清冷的模样很配。 “我吵到你了?”她小声问。 “是。”对方毫不客气,依旧冷淡。 归晚沉默。 她明白,突然被结婚,这事换了谁都没个不郁闷的,她能理解他对这门婚事的反。可反过来想,她又何尝情愿呢?她也委屈啊,那么多公侯小姐他不选,偏偏就点了她,而且又是赐婚连个回绝都不能有。腹愁怨,她找谁说理去! “将军!” 归晚突然起身,跪坐在他身边,望着他背对着自己的侧容唤了声。 空了半晌,他哼道:“嗯。” 归晚捏着拳,心下一横,咬道:“我有话想问你。” 对方又陷入沉默,随即漠然吐了声。“说。” “你在杭州,可找到我父亲了?” 话一出口,江珝眼睛登时睁开,回首瞥望,见小姑娘瑟瑟却目光不躲地瞪着他,也翻身起来了。 他面对归晚盘膝而坐,光线从他身后打来,归晚整个人都笼在他晦暗拔的影中,她看不清他神情,只觉他那双闪着幽光的眼睛让人莫名地抑,一扫酷暑闷热,竟盯得归晚心底凉飕飕的。 二人就这么对视,良久也不见他应声。到底还是归晚沉不住气了,直起身子,跪坐的部刚离开双脚,便听对面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问你,你几时出的杭州城,如何出的?” 归晚被问得一愣,半倾的身子僵住了,她仔细想想应道:“破城前出的。”至于如何出的,她想不起来。 “破城前你父亲可收到叛军的议和书?”江珝继续追问,语调平平,却寒气人。 归晚木然坐了回去。记忆里,她离城前曾听到一位秦将军同父亲争执,除了提到江珝,好像是有一封议和书。 她忐忑地点了点头。 江珝整个人都凝住了一般,眼见他朝自己缓缓近,归晚只觉得呼不畅,下意识朝后躲。 “那你父亲可同意了?” “我不清楚……”归晚惶恐摇头,隐约觉得不对,反问道:“将军为何如此问?” 江珝漠然退了回去,语气冷清,似问非问道:“城门是你父亲开的。” “不可能!”归晚当即否认。她自然知道开城门意味着什么,那可是投敌。 “若非他开城门,何以秦将军阵亡他独存!” “这也不能说明城门就是他开的啊。”余归晚极力辩解,然话出口了才忽而反应过来,动道: “你的意思是……我父亲还活着?” 第10章 奉茶 江珝没应,昏暗中望了她良久,说不清他是何情绪,可这种静默让人到抑。 归晚有点明白他为何如此冷漠了,可不止是因为赐婚。 她还想继续追问父亲的下落,于是朝他身边挪了挪。 然还没待她开口,只见江珝一个转身,冷清清地下了,穿好鞋,连外衣都未着,看也没看她一眼,迈开大步离开了…… 他一走,归晚气,坐在上想了许久,也不知何时睡的,夜里反反复复都在做梦,梦到破城前的那些事。 秦将军和父亲争执越发地清晰了…… “叛军言而无信,余大人万不能妥协,城门不能开。”梦里,秦将军坚定地对父亲道。 余清章翕动干裂的道,无力得像只涸辙之鱼。“秦将军,饷源断绝,援师阻隔,杭州城已被围困四十九了。这四十九来,你我一身撑挂,百计补苴,情形万言难述。我能撑,只怕这个城撑不住了。” 秦龄却面不改。“余大人,即便杭州已成孤注,无可解救。但我仍会与众将士竭尽忠良,以一城当百万军,誓死坚守,直到云麾将军前来支援。” “我知道云麾将军骁勇无畏,乃一时之豪,他若能来杭州之围必解。可是——他现困身于同契丹的雁门之战,雁门杭州,千里之遥,待他到达,就算杭州城没被攻破,只怕也是饿殍浮城了!” 余怀章反驳,二人争执,只闻秦龄最后冷道了句“苟利国家生死,岂因祸福避趋”,便愤然离开…… 归晚看着他的背影想要挽留,她跑过去,可越追人越远,随着一声呼喊“将军!”她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定了定神来望向帷帐外,只见江珝正站在房中,目光不解地瞥着她。 他昨晚不是走了吗,几时回的?归晚赶紧起来,匆匆下站在他身边。 他正在穿衣,手里还握着外衫的系带。已为人妇,该做的归晚还是懂的。 “我来吧。”她伸手去接他手里的衣带,却被他躲开了。归晚怔住,眉心不由得颦起仰头望着他,一双眼睛水莹莹地。 江珝只看了她一眼目光便落在她裙底,裙底一双白若玉的小脚出一截,齐刷刷的脚趾圆润可,粉的指甲像花瓣一般。随着他目光盯视,还在动。江珝错目,低声道了句:“不用。” 他还在生气吗? 归晚知道他和秦龄的关系,二人自幼便在幽州相识,同往汴京,这么些年情谊堪比手足至亲。手足遇难,对他必然是个打击,想来他心里也不会好过,她能理解。况且这件事,她也不确定到底和父亲有没有关系。 看了他须臾,归晚默默退回去,也随林嬷嬷更衣了。 今儿是新婚第一,要拜舅姑,洗漱罢两人一同去前院。 余归晚跟在江珝身后,男人身高腿长,甩开步子她本跟不上,不多时便被落了下来。可她却浑然不觉,脑袋都在想着昨晚上的事,低着头前行,全然没注意到正回身看她的人,一头撞了上去。 江珝手快,单手抵住了她的额头。 归晚被戳得一惊,猛然抬首。随即慌忙地退了两步,抚着自己被的刘海,以手遮目眼神怨怨地偷瞥了他一眼。 江珝没瞧见她眼神,却也看见她撅起的。他转身便走,不过迈出两步还是道了声:“跟上,别晚了。” 语气虽冷淡,可他终究主动开口了,想到他昨晚未答的问题,归晚紧了几步跟了上去。方才还一脸的不快,这会儿却笑意隐隐,讨好乖巧道:“将军,你能告诉我,我父亲现在如何,他在哪吗?” 江珝突然顿足,害得归晚险些没再撞上。他回首看了她一眼,眼神清泠泠的,也不知他那双云山雾绕的深眸后都闪过了什么,总之他漫不经心地捻了捻方才触碰她的指尖,薄轻动,道: “不能。” 归晚脸紧绷。面前人,英气十足,俊逸出尘,好看极了,可怎就脾气这么坏呢。她不过想和他好好沟通,他偏不配合,就这么厌恶自己吗? 既然恶,何必娶。 归晚再不言语了,怏怏地跟在他身后。 入了正堂,沂国公府的老夫人还没到,但二房和三房的人已经来了。见江珝入门,两位婶母了上去,乍然瞧见他身后的新娘子,愣了一瞬。 都道余归晚是薛青旂的未婚,可江珝却点名娶她,她们不明白他何苦非要开罪右相,然眼下清楚了。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新妇不过十四五的年纪,薄粉淡施,素雅却不掩倾世容颜,一双黑眸灵动纯真,却在转间又带着那么丝娇媚。娇而不腻,媚而不惑,美得恍若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好不惊。 两位婶母暗暗啧声。为江珝婚事府上没少张罗,可哪个都没成。本以为他情古怪不好女,原来是人家没看上眼! 二夫人云氏是世子爷的母亲,因着大房只剩江珝一个庶出男丁,这世子之位便由三公子江珩继承。不仅如此,儿子当了世子云氏地位提高,顺理成章地接替了大夫人梅氏独掌中公。 云氏倒是个做当家的料,府里上下打点的妥妥当当,连江珝的这婚事都是她一手办的。 这五紧迫,江珝嫡母梅氏连个手都没伸,云氏累得气都不敢,生生瘦了一圈,说她不怨那是撒谎,只是如今沂国公全靠江珝撑着,她也不敢得罪他,于是这口憋住的气便暗暗撒在了武侯府身上,从下了圣旨到亲,她连个面都没过。 这会儿新娘子到了,她不敢再怠慢,毕竟这婚是御赐的,于是笑意相。不过三夫人宋氏便不这么认为了。赐婚又如何,嫁进江家就是江家的媳妇,就要守江家的规矩。听闻她父亲失守杭州,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而她不过是武侯府的表亲,如此卑微,嫁入沂国公府她是高攀了。 也不怪宋氏这么想,她是郡王之女,生来便带着县主头衔,高高在上惯了,不要说余归晚,便是这府里她瞧得上谁。 归晚在蒋嬷嬷的指引下给长辈施礼,云氏直赞新婚夫妇好不登对,宋氏哼笑,回身撇了撇嘴。 陪长辈聊了会儿,忽闻门外有人语声,是老夫人来了。归晚赶紧跟在江珝身后,低头福身,随他唤了声:“祖母。” 江老夫人拍拍她手,蔼然道:“我们果然有缘啊。” 这声音好不悉,归晚蓦然抬头,愣住了—— 面前这位菩萨慈目的老妇人,不是她前在寺庙遇到的老人又是谁! 归晚直直打量老夫人,见她对着自己抿笑,赶紧收回视线,匆匆掩了惊。 老夫人再没说什么,在下人的搀扶下坐上了主位。长辈们都认过了,眼下只待大夫人梅氏一到,便可拜礼敬茶了。dAOJUHUIshO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