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花虫”正是蔡京的长孙,名叫蔡行,嗜成病,京城人便给他起了这样一个绰号。 谢婆点点头:“是了。朱阁这买卖比行院里那些公还划算,他只是把自己娘子舍了一半给菜花虫,菜花虫不但赏了他官阶和房宅,前几天还把自己一个婢妾给了他。好了,我得去煮饭了,其他我再不知道了。” “多谢!” 赵不弃上了马,慢悠悠又来到烂柯寺。 下来拴好马,他走进寺门,院子里极其清静,住持乌鹭和小诗僧弈心都不见人。赵不弃走到左廊壁画边,站在何涣所说的位置,又向佛殿那边望去。虽然庭中央有梅枝掩映,但并没有遮住视线,何况冬天梅树没有叶子,更稀疏些。阿慈从梅树边走进佛殿,全都能看见。 他伫立良久,反复回想何涣讲过的每个环节,却仍无一丝头绪。 一阵小风拂过,庭中央那颗梅树上落下一片叶子,那叶子盘旋着落到香炉后面。赵不弃忽然想起,当时冷缃裙子被铁香炉挂住,阿慈回身蹲下帮她理裙角,只有那一小会儿,何涣的视线被铁香炉遮挡。 变身只能在这一小会儿发生! 他又走到那香炉边,上下左右仔细查看了一遍。由于这香炉原是个铁箱,风吹雨淋,周身全都生了锈。而且上回他就已经查过,香炉里盛了香灰,本没有地方藏人。 赵不弃见那铁箱边沿上都钉着一排铆钉,他伸出手,用指甲抠住其中一颗,试着拔了拔,没想到那铆钉有些松动,再一用力,竟拔了起来! 他心里顿时一亮:我怎么这么傻? 香炉现在虽然盛了香灰,但变身是在正月里,那时未必是的。 只要腾空这个铁箱里的香灰,定做一个长宽相同的铁托盒,嵌套在香炉顶上,只要几寸深,装香灰,能香就成,从外面本看不出来。箱子里面便足以藏个人进去。再把朝里一面的箱壁铆钉全都从里面卸开,虚扣住,这样藏在里面的人便可以自如进出! 随即,之前一连串疑窦如同珠链一般穿到了一起——首先,那个丑女香娥。他的父亲只是个穷竹木匠人,并没什么家底,却能拿出许多奁资将自家的丑女嫁出去,而且是在变身之后不久。自然是有人出了钱,买通香娥玩这场变身把戏。 据卖水饮的那个老妇说,香娥虽然脸面生得丑,身材却不差,恐怕和阿慈身材接近,看来那人正是看中了这一点,用香娥的背影来蒙混。 其次,朱阁夫妇。朱阁为攀附蔡行,连自己子冷缃都献了出去。但那“菜花虫”出了名的心滥贪多,纵便眼下没有厌倦冷缃,恐怕也是迟早的事。朱阁为了固宠,才设下这“变身计”,劫走阿慈。 其三,变身真相。冷缃一定是有意让铁箱角钩住裙角,唤阿慈来帮忙。阿慈在铁箱这边蹲下来,何涣看不到。而那丑女香娥早已藏在箱子里,她趁机推开箱壁,钻出来,和冷缃一起把阿慈进去,再扣上箱壁。冷缃装作净手走开,香娥则背对着何涣走进佛殿,她背影和阿慈相似,走路姿势冷缃恐怕也事先调教过。 另外,那天临出门时,冷缃非要让阿慈换一身衣裳,她知阿慈境况,知道阿慈只有那套好衣裳,应该是预先照着给丑女香娥也制了一套,而后那天早上强迫阿慈换上那套衣裳。衣裳、背影、行姿都相似,何涣毫无防备,很难看得出来。 只是—— 香娥猛地从铁箱里钻出来,阿慈一定很吃惊,冷缃和香娥把她进铁箱里,也自然要反抗。但当时毫无声息,为何? 赵不弃又低头凝神想了想,猛地记起何涣所言,那天他们进寺前先吃了碗馉饳儿,冷缃又取出金丝梅分给诸人。回回国有一种叫“押不芦”的药,人吃下去不到一刻,就会昏,比中原的蒙汗药效力更强。冷缃恐怕是在阿慈那碗馉饳儿里偷偷投了药,或是事先将一颗金丝梅用那药熬过。 她一定是事先掌握了药的时效,知道阿慈大致多久会晕倒。进到寺里,冷缃追着阿慈嬉闹,应该是想让药力尽快发作,看准药力要发作时,又装作裙子被挂,唤阿慈去帮她。对!何涣说阿慈跑起来脚步有些虚浮,他以为那是由于阿慈平不常跑动,其实恐怕是由于药效已经渐渐发作。 阿慈帮冷缃整理裙子,蹲下去再起身,药力更易猛地发作,她恐怕很快就昏了。这时冷缃只要装作继续和阿慈说笑,丑女香娥便能趁机钻出来换掉阿慈,然后背对着何涣走进佛殿,跪下来装作昏倒。 等何涣发现“变身”,送丑女香娥回家后,朱阁再找人将阿慈从铁箱里拖出来悄悄拐走! 不过,做这事瞒不过寺里的僧人,难道乌鹭和弈心师徒是合谋者?不对,弈心说那天师父派他送信去了。这么说,是住持乌鹭自己和朱阁夫妇合谋,因此才支走了弈心。 赵不弃正在急速思索,忽听到身后一个低沉声音:“阿弥陀佛!” 回头一看,是乌鹭。 土篇 梅船案 第一章 十千脚店、烂柯寺 中正然后贯天下之道,此君子之所以大居正也。——张载清早,船到汴梁。 赵不尤下了船回到家中,见院门从内闩着,便抬手敲门。 “谁?”里面传来一个洪亮的女声,而且声气中带着戒备。 赵不尤听出来是温悦的义妹何赛娘,微有些诧异:“赛娘,是我。” “你是谁?” “赵不尤。” “姐夫?”门开了,里面一个身壮膀圆、眉大眼的年轻女子,正是京中有名的女相扑手何赛娘。她大声嚷道,“姐夫你总算回来啦!姐姐一晚上都在担心你呢!” 几年前,温悦随着父母进京,有天傍晚在途中遭遇三个剪径的贼,正没办法,猛听见后面一声大喝,一个胖壮姑娘骑着头驴子赶了上来。她跳下驴,一绊,一拧,一拐,转眼间就将三个贼翻在地上,疼得叫,爬不起来。随后,一个五十来岁的瘦男子也赶了过来,从袋里取出麻绳扔给胖壮姑娘,那姑娘将三个贼串成一串捆了起来。一拜问,原来是何赛娘和她父亲,要去京城讨生活。两家人押着贼结伴前行,到了附近县里,将贼给了县衙。途中温悦和何赛娘结为姐妹,到了京中,两家一直往来亲密,何赛娘也凭一身猛力,在汴京相扑界赚出了“女孟贲”的名头。 赵不尤有些纳闷,何赛娘怎么会一大早就来了?这时温悦了出来,面上神看着不对。 赵不尤忙问:“出了什么事?” 温悦摇了摇头:“还好。只是担心你……” “究竟怎么了?” 瓣儿走了出来:“哥哥,有人给咱们家投毒!” “嗯?!”赵不尤一惊。 温悦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最后道:“我怕他们再来暗算,赶紧把赛娘叫来了。墨儿天亮才回来,刚洗了脸,在屋里换衣裳,他在半路也遇到四个蒙面汉子,幸好被他甩开了。” 赵不尤听后心里一沉:“我在船上也碰到个刺客,只可惜被他跳水逃走了。他们恐怕是为那案子而来,不愿我再查下去。你和瓣儿赶紧收拾东西,我送你们去洛岳父那里。” 温悦却问道:“这案子你还要查下去?” 赵不尤略一犹豫,歉然点了点头。 温悦望着他,稍想了想,才道:“你不走,我们也不走。有了难场,一家人更要在一起。他们这么着急下毒手,恐怕是那案子已经近真相了。” 何赛娘在一旁声气道:“姐夫,你尽管去查你的案子,姐姐他们就包给我!” 这时,墨儿也从内屋走了出来:“哥哥,你回来了?那个香袋的案子已经查清楚了,居然和梅船有关!” 大家一起到堂屋中坐下,墨儿将前后经过细细讲了一遍。 众人听了,先是惊叹,而后伤叹。墨儿这案子起初只源于小小一个香袋,竟让这么多人卷进来,让四个人送了命,更牵涉到梅船案。 赵不尤则越发心。他和温悦判断一致,那些人几处同时下手暗算,恐怕是梅船案已经近真相。然而,自己一家人却卷进这漆黑漩涡,险遭毒手。他望了望子,温悦眼中藏着忧,他心中又一阵歉然。 他其实已经心生退意,并没有谁托付他查这案子,官府也已经下令不许再查。自己执意要查,一是顾念故友郎繁和章美,二是不忍坐视二十几条命无因而亡,三则是出于自己脾,见不得谜团,忍不住就要去解破。 但如今自己家人命有危险,还要执意查下去吗? 可是听了墨儿讲述,这件梅船案才揭开一角,就已牵连了这么多人,他不由得想起和田况论过的“人世如局”,这梅船果然像一枚重棋,顿时倾动了局面,微末如卖饼的饽哥,竟也牵涉进来,命运为之转折。这局面背后究竟藏了些什么?他虽然无法推断,但已森然到这深处一股强大寒意,不止关涉到几人、几十人,恐怕还会四处蔓延,若不及时止住,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被卷进来?还要造成多少祸患? 这些年,他接讼案,虽也始终本着勘明真相、谋求公道的心念,但大多都是孤立案件,最多关涉十数人,即便办得不好,也不会波及其他人。然而这件案子却如同地下暗河,不但隐秘,而且四处涌,所到之处,血杀戮。怎能坐视不顾? 念及此,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无法避让、不能推卸的担当之。 于是他望向子,再次歉然道:“这案子我没办法停手,恐怕得继续查下去。” 温悦轻叹了口气,嘴角微了些苦笑,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赵不尤心中涌起一股暖意,望着子说不出话。 墨儿却在一旁叹道:“饽哥的父亲当年是被尹婶推进河中,饽哥似乎知情。他对尹婶怀恨在心,想要害死孙圆,来报复尹婶。可始终还是不忍心,一直给孙圆送饼送水,最后还是说出了孙圆的下落。哥哥,你能不能去开封府替饽哥讲讲情?他也实在可怜,见到小韭姑娘被杀,急怒之下,失了神智,才会杀了彭嘴儿。” “嗯,我替他拟一份讼状,说明情由。不过饽哥毕竟杀了人,法理难越,罪责仍是要承当。照《斗讼律》来看,他是失了神智,比故杀、斗杀要轻一等,但比误杀又略重,命能保住,但至少要判两千里徒刑。开封府现任推官、判官还算公允,应当会依律酌情决断,若判得不公,我再去理论。” 墨儿又自责起来:“我头一次独自查案,就害死了四个人。” 赵不尤劝解道:“世事无常,人力有限。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心尽力。这件案子,你已尽了心力。莫要思虑过多。” 温悦也安道:“是啊。你也跟了你哥哥这么多年,这种事并不是头一遭。若碰到一次就自责一次,怕再不敢接其他案子,也就帮不到其他人了。” 墨儿仍低头叹惋了一阵,才抬头道:“康游去应天府上了梅船,却不肯说出自己在梅船上做了什么,船上的紫衣客是什么人,那双耳朵是如何得来,也不肯透一个字。他这一死,就再难知晓了。对了,我去拿那颗珠子和那对耳朵!今早拦我的那四个蒙面人一定是为了夺这两样东西——” 墨儿忙回到自己房中,取出珠子和香袋给了赵不尤。那珠子仍裹着一层药膏,剥开一看,珠莹润,光洁耀目,赵不尤有一位经营珠宝的朋友,那人曾向他夸耀过一颗东海宝珠,光和这一颗相似,但比这颗似乎略小一些,但也值二百万。这颗珠子价值恐怕还要高。单为了这颗珠子杀人,都不足为奇。 赵不尤又打开那个香袋,一股腐臭气扑鼻而来,墨儿忙道:“哥哥当心,那耳朵已经烂臭了。” 赵不尤曾和仵作一起验过许多腐尸,并不在意,他取出香袋里那个油纸包,轻轻打开,浊黑的黏沿着纸角滴下来,里面是两片已经青黑腐烂的耳朵,发出一阵恶臭。 温悦和瓣儿全都别过头,不敢看。连何赛娘都皱着眉,用胖手捂住鼻子。 赵不尤忍住恶臭,仔细看了看,耳郭厚大,皮肤糙,肤酱紫。仅凭耳朵,辨不出别。不过,他随即发觉那耳垂上似乎各穿了个。梅船上的紫衣客难道是个女人? 他重新包起那双耳朵,放进香袋里,让墨儿放好,随后问道:“武翔那里可有动静?” “我正在想这事,胁迫武翔去梅船上杀人夺珠的那人,原是要武翔清明那天货,但事情耽搁了这么多天,那人至今未见动静。也并没有如密信上所言,去告发武翔当年偷卖图书给高丽人的事。” “那人应该一直在暗中旁观,大概知道发生了这些事情。” “珠子和耳朵已经找回来了,他就该索要了?” “应该是。” “那我现在就去武翔家。” 温悦忙道:“急什么?早饭都没吃。” 温悦亲自去厨房煮了一锅粥,配了些咸菜豉酱。大家随意吃了些。赵不尤心里记挂着郎繁和章美的事,便和墨儿一起出门了。 温悦嘱咐道:“路上小心一些。” 赵不尤点头温声道:“知道。大白天料他们不敢来。倒是你们在家里要多加当心。” 到了虹桥口,墨儿骑马向北赶往小横桥,赵不尤则来到十千脚店门前。 “赵将军,进来歇歇?”十千脚店的伙计姜哥笑着出来招呼。 “姜哥,有件事要向你打问。” “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郎繁?” “东水八子里的剑子?” “是。寒食节前他曾到你店里来过,你记不记得?” “怎么不记得?听人说清明节那天,在对岸那只新客船上发现的尸首是他,我还跟人说起过这事呢,寒食节前,他确曾来过我们店。” “他是来和什么人会面吗?” “嗯,我记得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 “你不认得?” “不认得。那公子长得端端正正,衣着也齐整。对了,我倒茶时留意到他耳垂边沿有颗小痣,是左耳。” 赵不尤一听,觉着自己认识的人中,某人耳垂上就有一个小痣,却一时想不起来。 他又问道:“他们来,是坐在楼下还是楼上?” “那个公子先来的,进门就要了楼上朝东那间。”dAOjuHuISho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