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氏叹气,有点哽咽,“神天菩萨,真是造孽哦……到底是你的骨,我也知道你不舍得,要不然也不会烦闷了这许久,现在才狠下心……” 他六岁丧母,此后成长的时光,大多是娘彭氏在照顾他。她对他,比对自家儿子要上心。而彭氏在张宗正的心里,也是和亲娘差不太多的存在,倘是他心里有实再憋不住的私心话,有时也会跟她讲。 到底是她一手拉扯大的,俩人的情分不一样。 “我也想过,是不是该让她生下来。甚而,如果她和我不是现在这样的身份,纳了她也不是不行。”张宗正只有在彭氏面前才会完全放松下来,话多而坦率,“但是,当下这种关系,那个孩子是断然不能让他来到人世的。娘,我的孩子,该当由我的女人,明正言顺来生。” 彭氏抹了把泪,“玉哥儿,那到底是条人命,还是你的亲骨,你怎么能硬得下心、下得去手啊!你饶了他,啊?娘求你了!” “那些道德啊伦理……什么有的没的……再有道理,大得过你的子嗣?等她生下来,找人给她换过来,我们养在身边……神不知鬼不觉的……又没人知道。”彭氏泣不成声。 张正宗眉头微皱,“偷偷养在身边?让他一世背着个不明不白的身份活着?我的孩子……何至要受如此委屈!” 张宗正见彭氏眼睛红肿,便轻叹一声,“这事本不应该让你知道,是我思虑不周。” 彭氏哭得更伤心,“玉哥儿,你这是让娘下去没脸见太太了,她老人家倘若还在世,断断不会容你这么狠心的。你已经廿八了,到现在子嗣都没一个,蒋氏那个贼心妇人,真狠毒得紧!这么些年,没能给你生下一儿半女不说,死前还要你起誓,着你为她守三年。依我说,你也不亏欠她,凭什么接她这个茬,闹得现在又不好娶,妾又不能纳!她是死了都不肯放你安生……” 张宗正声音极淡,“是我对不住她……” 娘听了恨不能跳起来,“你对不住她什么了?害她的是安元公主又不是你,再说,你不是也替她出气了么!她打小娇宠着长大,受不得半分委屈,气量小计较,又惯会拈酸吃醋,成和你使子!害得你只能远着她……她那一身病,病儿在安元公主,骨子是自己作作出来的!” 彭氏说起蒋氏便一肚子的气。 张宗正道:“答应为她守三年,不全是因为她,我也是图自身清净。” 彭氏叹口气,“不说她了,什么时候,若能亲手抱到玉哥儿的孩子,我便能放心下去见太太了。” 张宗正有些烦躁地站起身,彭氏嘭的跪在他腿前,张宗正想将她扶起,彭氏却双手伏地,使了力气不肯起来。 彭氏哭得无比伤心,“玉哥儿,娘也没多少时可活了,你且听我一回劝,就给那孩子留条活命吧。” 张宗正略用了点力扶起挣扎不起的彭氏,“娘,我心意已决,这孩子,我断不会让她生下来。”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只听得窗外的风声在木檐上呼呼穿过,听得有雨急急在舱顶上敲打的噼啪声。 又下雨了。 “娘既然劝不动玉哥儿,那就让我来做这个恶人吧!总不能让你亲手去杀了自家骨,阎王爷要算账,那就让他来找我吧。”彭氏劝了半,终至无计可施,只能跟着狠下心肠。 张宗正站在门后静默了片刻,听着低声饮泣的彭氏,没再应声,抬手推门而出。 船舷两侧着成排的三角旌旗,旗杆被河风吹得摇摆不定,旗面早已被雨淋,都没打采地卷耷着,便是风再大也难以吹展开来。 这猛烈的河风吹得他头开始痛,落在脸上的雨又冷得让他清醒,脑子得快要裂开了,他抬手按了按太。 这段时,他心思不定,虽没有侵扰到他处理政务,却已经影响到他的私下情绪。他向来心似坚钢,子又极清冷,轻易不会受外在影响。 可是这次不一样,娘没有说错,那也是他的亲骨,正因此,他才会心烦意,犹豫了这么久才最终下定决心。 既是个错误,是他的污点,他会选择亲手抹去它! 他通常喜晚上坐船来往于金陵和广陵之间,不耽误什么时间,一般睡一觉的功夫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 第二,刚至卯时二刻,冒雨行驶了一夜的江南布政使司的官舫,已经停在了安家桥官渡口。 他们下船时,由于赶上是天,天比平时更显暗沉。雨已经转小,丝丝的,牛针尖似的。 张府的两辆马车早已在渡口候着了。 彭氏在她媳妇搀扶下下了船,张宗正见她眼睛有些红肿,面有些苍黄,人也显得老了几岁,看上去是没睡好的样子。 他转身上了马车,在车上坐定后,身子往后座一靠,闭目叹口气,抬手捏了捏眉心,没睡好的何止是娘一个呢!daojUHUishO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