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了夏安远的正脸,惊讶从眼中一闪而过,随即冲他笑眯眯地招招手,“有什么事儿跟我说,我是这儿的老板。” 这场雨下了足足两天,京城里里外外都被冲洗得焕然一新,但纪驰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个城市就会再次蒙上一层厚灰,冷冰冰地注视着穿行在其中同样褪的人。 他给赵钦放了天假,自己一个人开车来到和人约好的地方。 隐藏在偏僻的小巷,这是一家很小资的咖啡厅,装修上档次,来往客人也都不简单。 纪驰跟着侍应生的引导,大步走进去,他不常来这些地方,成年后,他的生活几乎被学习和工作填,除非偶尔和客户吃饭谈生意,他一年很难有机会踏足这种消遣地。 “您这一趟差出得可真久啊,大忙人。”坐在卡座里侧正端着咖啡杯的那位一身闲散打扮,一头荧光绿挑染的头发与整间咖啡厅的气氛格格不入,“喝点什么?” 纪驰坐到他对面,背靠在沙发上,放松了下肩颈,连续几小时的赶路让他有些疲惫。他将手搭在岔开的双腿上,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几下:“免了,说吧。” 那人皮笑不笑地:“那就吃点什么?你一路赶过来也累了,这家甜点还蛮不错的……” “席成。”纪驰突然盯住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冰冷得看不出一丝情,“你觉得我是来听你说咖啡甜点的吗?” 席成表情僵住了,片刻后他恢复平的神情,有些倨傲地抬起下巴,目光放在虚无,仿佛这样他就更高高在上一点:“纪总,别着急啊。” “你找了他多久?听说有六年了?还是八年?”席成啧啧嘴,“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难道还急于这一时吗?” “今天呢,我主要是想好好跟你聊聊南城的那个项目——”席成翘起小拇指,舀了一小勺面前的蛋糕,姿态优雅地放进嘴里,等嘴里的甜味抿完了,他才慢悠悠地微笑开口,“这个项目我们席家盯得时间也不短了,再怎么说,我和你是从小就认识的,咱们两家之间情也算不浅……纪总,说抢就抢了,这多少有点不地道吧?” “所以贵公司做生意靠的是情?”纪驰手指轻敲膝盖的频率加快,又抬眼看了下手表,“如果贵公司给出的方案竞争力足够,我想你们不会输给驰远。” 他这么一说,席成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 因为这圈子里人人都知道,比起在京城扎几十年的席氏,纪驰一手创建的“驰远”不过成立五年时间而已。这话落到席成耳中,就成了席家技不如人,如今没落到连他这家小公司都赢不了。 席成捏紧手中的汤匙,嘴角发紧:“纪总,你,和你们纪氏,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呢,就这么点小事,别伤了大家的情。” 纪驰垂下眼一笑:“怎么,你觉得驰远是借了纪氏的力?” “我可没这个意思。”席成把汤匙扔回碟中,“京城里谁不知道你纪驰牛啊,留学回来几年时间就倒腾出这么大家公司。” 席成与纪驰对视:“不过呢,你顶着纪家的姓,做什么事别人不给你几分面子啊?要是你真是个什么背景也没有白手起家的愣头青,故事可就得改写了。” 纪驰没否认,他没那么多的时间跟这个不着四六的昔纨绔在这里虚与委蛇,冷峻的眉眼中透出一丝不耐烦:“说正事吧,人在哪里,你今天的目的是什么。” “合作。”席成笑笑,“南城那个项目,让我们席家参与五成。怎么样?不算狮子大开口吧?比起你那小情人的消息,这可微不足道多了。” 纪驰点点头:“的确。” “既然你清楚你们微不足道,又是哪里来的勇气想要在我这里分一杯羹呢?”纪驰疲惫地闭了闭眼,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这浪费时间,站起身来,“告辞了。” “纪驰!” 猝不及防被撕破脸皮,席成出本来面目,一拍桌子站起来,咬牙切齿地叫住他,“你就不想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现在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住在哪里……你不是找了他这么多年,如今近在眼前了,说不要就不要?” 见纪驰仍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席成啐了口唾沫,笑出声:“看来我是高估他在你心里的地位了,没想到竟然连半个南城的项目也比不上。哈哈,这样也好,既然你没有空搭理他,那我这个做弟弟的,就多费心关照关照他吧。” 纪驰转过身,隔着两张桌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席成,在生意场上浸这么多年,他早已学会收敛周身慑人的锋芒,即使是危急关口被人持刀威胁,也仍旧八风不动。 周围一切静下来,席成仿佛都能听到自己膛的心跳声,他不得不承认,每次面对纪驰时,他都忍不住屏息,不仅仅是因为他冷到攻击力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模样,更因为他举手投足间带给人该死莫名的迫。 半晌,他看见纪驰笑了笑,却分辨不出来那笑里藏着什么意味,下一刻,他听到了那个沉郁的嗓音。 “你尽管试试看。” 第9章 深夜遇险 “哟,这是上哪儿去了?” 夏安远和侯军搭最后一班公车回到宿舍的时候,刘金贵他们早就已经回来,又围在一堆打牌了。闻到夏安远他们身上的味道,刘金贵扯着嗓子吆喝:“侯军!你是不是带你远哥出去鬼混了?!” “鬼混个!我俩有正事儿要办好吧?”侯军呸了声,拉夏安远给他作证,“夏安远你说,我们是不是办正事儿去了。” 夏安远神不济地点点头,方清华——也就是那家金钻ktv的女老板拉着他们灌了不少酒,夏安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喝过酒了,胃里有些难受,恨不得倒头就睡。 打牌的几位工友听到“正事儿”三个字,心照不宣地对视两眼,出几张暧昧的笑,正想要开口调侃几句,被刘金贵一记眼刀打断。 “闻闻闻闻,一身的酒味……哎,你俩早些收拾睡,免得起不来,雨晚上那会儿也停了,通知的明天早上六点开工,我们再打两把就撤了。” 夏安远头一次没洗澡就上了,他取掉眼镜,把脑袋埋在矮塌的枕头上,沉重的呼间都是酒的臭味。 “远哥……” “夏安远……” “夏安远!” 夏安远偏过头,出一双被熏红的眼。 侯军踮着脚够着他边的护栏看他,小声问:“你怎么了?一晚上都不高兴。” “没……”夏安远微不可见地摇头,“就是喝多了。” 听他这样说,侯军终于放下心来,忍不住高兴:“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好,光是喝酒就把那女的喝服气了。提成给你返八个点,上二休一,听起来还好的,你也不用那么累了。” 夏安远有些发晕,眯着眼睛“嗯”了声:“还是得谢谢你。” “害,谢我什么啊。”侯军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要不是你能搞定老板,今天这事儿就得我跟你赔不是了。” “不过要我说啊,咱们可能还得空请狗哥吃顿饭,他也算是帮了咱们的忙……嘿嘿,虽说他是我老乡,其实嘛我跟他关系也没那么铁,就偶尔跟朋友去唱歌时会跟他聊上几句,和他一起打两把排位什么的……” 面前均匀的呼声传来。 “夏安远?”侯军抻手在他合上的眼前晃了晃,没得到什么反应,呆呆地看着夏安远酒醉后不设防的睡颜,“这么快就睡了啊……” 夏安远做了个遥远的梦。 梦里的他回到了16岁的夏天,夏炎炎,光亮得刺眼,人们昏昏沉沉地坐在公车上打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公车侧边靠站,片刻后又驶离,夏安远看到了那个戴着白耳机的英俊少年,他有些新奇地环视公车两圈,忽视掉投在他身上的目光,径直走到车的后半段,在夏安远旁边的位置停住脚步,坐下。 隔了这么多年,夏安远鼻尖仿佛还能嗅到那瞬间向他袭来的香味,他穷困的生活养就了同样贫匮的嗅觉神经,对于那个味道,他只觉得好闻,却无法找到词句来具象形容。 他猜想,那可能是有钱人专属的味道。洁白的,淡雅的,无垢的,是被家庭保姆心熨制的衣衫,用高级定制香料使它染上气息,再妥帖地挂进衣橱,等待某天主人的临幸。 又或者是他们使用的某一种沐浴身体,抑或香水,市面上很少见的那类,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私人订制,全球限量。 总之,无论是哪种,都轻易让沾一身汗味和灰尘味的夏安远自惭形秽。 夏安远绷紧了身体,没勇气从他面前起身另找座位,默默垂下头,不着痕迹地往里侧缩了缩,贴在公车壁上,与少年人之间留出宽裕的空间。 紧接着他呼一滞,不自觉地将穿着胶球鞋的脚慢慢收到座位下,偏过头看窗外往后飞驰的城景,努力做出毫不在意的模样,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双款式新的球鞋。 真的很好看,夏安远心想。 这个城市,和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体面、自信、洋气,一点也不像小小一方电视屏幕框住的那样刻板,远超夏安远从小对大都市的想象。 他格格不入地行走在其间,就算不照镜子,夏安远也能从别人打量的眼神里见到自己的老土与落拓。 公车走走停停,窗外的风景变了又变,忽而路过一片老旧的建筑群。 夏安远的目的地快到了,可身边的人却仍然没有要离开的样子,他动了动僵掉的脚,心想要是他在自己那站前还没下的话,就假装睡着,坐到终点站再坐回来。 想着想着夏安远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偷偷去看他,却猝不及防与他望过来的目光碰上。 那时候他还太年轻,跟双黝黑的眼睛这样一对视,慌张就藏不住了,夏安远匆忙移开眼,心脏擂得发狂。 须臾,他觉有什么东西碰了碰自己,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嗓音响起,“你坐那是不是太热了,换个位置?” 头天刚下过雨,就算出太,也没有之前热得让人那么烦闷了。 早上开工时侯军差点没起来,得知他昨晚加起来就喝了不到一瓶啤酒的量,以刘金贵为首的工友们不客气地将他狠狠取笑一番,以至于他一上午都拉着脸。 夏安远倒还很正常,他曾经有段时间酒喝得很凶,酒量早就被练了出来,一般的酒局喝不倒他。 夏安远很少见到像方清华这么豪迈的女人,白的啤的混着来的,她都不在话下。可能跟她职业也有关,要再喝得晚一些时间,说不定她能把一桌子的男人都喝趴。 跟这种人相处其实很轻松,即使她是个当老板的,只要看对眼了,聊对味了,也不会觉得自己跟他们这些打工仔一起吃饭喝酒掉身价。 喝到深处,不用夏安远自己提,她就跟住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主动把工作和工资待遇一一给夏安远提了,让他第二天晚上就来上班。 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夏安远没有拒绝她的理由,就这样白天工地,晚上ktv,一刻也不停地忙了起来。 有时候侯军会忍不住问他到底累不累,他被问得一怔,想说累,当然累,又不是超人,陀螺一样没个停下来的时候从早干到晚,有时候一晚可能就睡上三四个小时,怎么会不累。 但他面对这种关心,只是沉默着摇摇头,表示他不累,好像一旦“累”这个字说出口,疲惫就会像毒瘾一样迅速攻占身心。 他怕支持自己的那股劲的了,气神也就散掉了。况且,累一点也好,累一点,该有不该有的想法和回忆就会被挤出大脑。 他只是平凡的人,就该这样在这个平凡的世界平凡地活着,庸庸碌碌为碎银几两,蚂蚁似的转圈。 金钻晚班班时间是晚上七点,每天下午一收工,在食堂匆匆买上几个馒头,夏安远就得出发。 碰到周末,下班稍晚一些,他是赶不上最晚一班公车的,好在白溪镇和工地也就是三站地的距离,脚程快一点,半小时就能回去。 这条路比城郊开发区那块还要荒凉,平里来往的工地运输车很多,但到夜晚时就很安静。一条四车道的柏油路,却被厚厚一层泥灰蒙住,看不出地面本来的颜。 道路两旁仍是未开发区,只剩下拆到一半要垮不垮的民居,眼可及之处密密杂杂长了灌木,每隔几十米一个的路灯下围着糟糟一团飞虫,把照在夏安远脚下的光影扑得蒙诡异。 他避开车辙处积陷的淤泥,也怕脚下突然窜出蛇虫鼠蚁,捡着干净的地方走。 四周不太安静,耳边都是聒噪的虫鸣,因此夏安远快快慢慢的脚步声在其间也不算格外突兀。走过好几次了,不知怎么的,夏安远今晚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本来ktv是只支持月结工资的,他厚着脸皮跟方清华提了下,方清华便大度地给他改成了周结。这周他刚刚上手,酒卖得不算太多,但也有近两千的现钞揣在兜里,也许这就是不安的来源。 他望了眼暂时看不清尽头的无人公路,远处有两盏被黑暗笼罩着的坏路灯,奇形怪状的树影静静立在原地,像是恐怖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场景。 几番捏了捏兜,他还是将钱折了几折好,进皮带和袢带的夹层,这才安心地吐了口气。 往返白溪镇和工地这条路,即使是白天,也很少有人选择步行,太过荒凉的地方总容易让人产生不太美妙的联想,夏安远曾经有一次看了部叫做《无人区》的电影,故事情节愣是在他脑袋里演了一晚上,天亮才堪堪睡得着觉。 他一个大男人,认真来讲不应该惧怕什么,哪怕那只是一种不具象的悚然,他捂住逐渐狂跳的心脏,硬着头皮往前走去,步伐明显较之前快了许多。 一直走到那两盏坏掉的路灯处,突然刮起了夜风,夏安远背心一凉,脚边毫无预兆地响起簌簌声,刹那间,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脊背绷直,在黑暗中捏紧了拳头,镇定地往前迈了两步,才猛然转过身—— 是个空矿泉水瓶,已经滚远了。 虚惊一场。 夏安远松了口气,后知后觉背上早已爬了冷汗。正准备往回走,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他白着一张脸僵直在原地。 这荒郊野外的,哪里来的这么新鲜的矿泉水瓶? 里面甚至还有水珠挂着壁! “别动。”daOJUHuisho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