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几个苹果便成了他连续几天的晚餐,过去了许多年,他依然记得味道,脆的,但不甜,咬起来一大股生涩。 如今他穿梭在医院周边的便宜市场里很游刃有余,讨价还价也让卖家拿他没办法。他挑了些易存放、好消化的水果,又拐进副食批发店,买了一件牛和散装的零食——他总见到侯军吃这些东西,嚼起来嘎吱嘎吱响。 回到病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夏安远兜里剩下五十一。 病房空间狭窄,五六个人就占了地,夏安远一眼看到了摆在头的鲜花和果篮,他从往里走,见到坐在病边的刘金贵和徐福。 “安远,买水果去啦?嗬,这么多呢。”徐福招呼他,“不用你破费,咱们工地上肯定是要送果篮的。” 或许是过于草木皆兵,夏安远注意到徐福看自己的眼神,言又止的,和平常不大一样,他把东西放进储物柜,闻言笑笑:“不一样嘛福哥,多少是个心意。” 徐福转头看了眼上半睡半醒的侯军,放低声音:“你跟侯军情是真好,要不是你飞奔上去拖延了一会儿时间,他这条命可难保了。” 夏安远微不可见地皱了眉头,徐福这是怎么回事,当着侯军的面说这些。 “福哥,”他掏出烟来找给徐福一支,“要不,我们去外面聊聊?” 徐福点头,起身时拍了拍刘金贵的肩,把烟别到耳朵上,跟着夏安远出了病房,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台。 夏安远站定,稳住呼:“您有事要跟我说?”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徐福望着窗外的夜,住院部楼下公园里,燃着几盏零星的冷灯。 “安远,我带了十多年的工地,几乎没怎么出过这样的事情。”徐福似乎边说在边考虑,语速很慢,“我年纪也不小了,有一家老小要养,所以平时呢,最注重的就是安全,侯军出事,我很惋惜,还没二十岁的小伙子,我儿子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是一跟家里人吵架就去网吧上通宵的浑小子。” “前段时间呢,工地被人举报了,所以那两天才不得己停了工,接受上面的检查。”徐福顿了顿,给了夏安远一个你心知肚明就行了的眼神,“这件事我没跟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说过。工地不是我一个人的,上面还有领导,领导上面还有大领导,那会儿上头给的通知是,未成年不收,零工不收,无证无照不收。” 他又顿了下,夏安远看着他,一副很平静的样子。 “你是被我侄子的同学介绍来的,家庭情况我大概也都了解,给你妈挣救命钱呢,所以当时我替你担着的。可这没过了几天,就出了这档子事,现在上头的老板听说有点变动,又说是要比着这三点要求,一个一个严查。” 徐福叹了口气,把烟叼进嘴里:“对不住啊老弟,我这里担不住了。” 叹息的尾音落到夏安远耳朵里,像钻进肺里的旱烟。夏安远知道自己应该为了老烟的颜面将咳嗽忍下去,但旱烟劲头太大,太冲,他忍不住别过脸,缩在肺里的空气狠狠吐出去。 转头善解人意地笑着:“福哥,是我给你麻烦了才对。” 徐福看了他半晌,犹豫道:“你要是不一定非要结,我老家那边还有关系,可以给你安排个活,你也知道,这一年都过了一大半了,找活不容易,更何况是结。” 夏安远摇摇头,眼神放在窗外,那里有隐没在黑暗的树梢,他像看着虚无:“福哥,真的很谢谢你,我再想想办法吧……我妈……等不起了。” “嗒”一声,徐福点燃烟,劣质的香烟味道很大,没来得及两口就被路过的护士瞪着给掐了,他安似的拍了拍夏安远的背:“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听刘金贵说你们轮陪?今晚是谁?搭我车一起回吧。” “我吧。”夏安远靠在窗台上,“也呆不了几天了,多陪陪那小兔崽子。” “好嘞。”徐福招招手,走远了,“哎——人活着真累啊——” 夏安远把兜里剩下的半包烟完了,才回病房,带着一身夏夜的凉意。 走廊上灯关了小半,在安全通道的绿荧光灯下,显出一种诡异的宁静。 侯军病房里另一张的病人和陪护家属都睡着了,夏安远轻手轻脚地将陪护打开,放到侯军的边上,准备和衣躺上去,侯军突然睁开了眼:“远哥。” “吵醒你了?” 侯军声音很轻:“我没睡。” 夏安远笑了笑,从下面掏出壶:“想上厕所啊?” 侯军移开目光,“哼”了声。 当着夏安远的面,侯军艰难地努力了半天才结束战斗。夏安远洗了手,替他将口的被子掖好:“你得好好休息,睡吧,太晚了。” “徐福跟你说什么了?”侯军小声问他。 “没什么,一点小事。” 听他这样说,侯军反而有些不安,他紧紧盯着夏安远:“不会是为了我的事情,要你怎么样吧?” 夏安远乐了:“你以为拍电视剧呢,还能把我怎么样啊?我又没得罪人家。” 侯军看了他半天,突然说道:“远哥,关于生礼物那件事……” “别别别,”夏安远忙不迭打断他,“您可多少天都没洗澡了,怎么,还想再补一个,趁你病要我命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远哥。”侯军轻轻笑了笑,“……我之前那些胡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有时候就是这样,头脑一发热,总说些不该说的话,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可把我给吓坏了。”夏安远躺到陪护上去,手臂支在脑袋下面,他望着天花板,“也把你牛坏了吧,年轻人就是会赶啊。” 侯军“嘿嘿”笑了两声,笑里找不见往的气神,半晌,他问:“远哥,那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吧?” “您这躺上动都动不了了,还整天琢磨这事儿呢。”夏安远觉眼底有一种酸,像用眼太多导致的疲惫,他闭上眼,声音愈低,“睡了,放心吧,不跟你闹绝。” 还是个小孩。 夏安远这么想着,先头堵在心里的话也没有拿出来。 侥幸捡回来一条命的侯军,对他自己的现状,和未来,是迟钝的,尚且没有一个完全清晰的概念。 他或许只是知道,自己可能要残疾了,但对于在他的家庭条件下,这份残疾会给他的工作、婚姻、人生带来什么,他看不到具象的东西。又或许他比自己还要勇敢,能用坦然的心态,接受这份变故。 生活的苦难,光凭想象是咂摸不出滋味的,夏安远希望他,可以在亲身历经的时候,仍旧保持这份对人生的钝,别学了自己,像一块廉价玻璃,看着剔透坚硬,但这样不堪一击。 第二天一早,跟刘金贵换了班,夏安远给自己留出回工地宿舍收拾东西的时间,先去了夏丽的那个医院。 护工见到他来,把他拉到一边,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天,意思是涨工钱。 跟夏安远一起合请她的那个病人快出院了,要是夏安远还想继续请她,至少得给她涨一半的工资。 夏安远没给准信,只说让她再等几天,一定给她答复。那护工出了个笑,说不上对这个回答意不意,只是看了看周围,悄悄摸摸地附在夏安远耳边:“娃啊,你是不是惹上什么事了?” 夏安远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疑惑地看着她。 “有人盯着你妈呢,像黑社会,我被我老乡提醒才注意到,好长一段时间了。” 夏安远神经绷起来,想了想,又觉得有些好笑,看他和夏丽不顺眼的,也只有席家那些人,他们娘俩过成这样,席家人要真对夏丽有什么动作,他本毫无招架之力,要下手早下手了,估计是席成通知了他家里人,他俩到了津口,离京城就一步之遥,席家便特地派了人来监视他俩,生怕他们出什么幺蛾子来。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也没跟护工多说什么,进屋坐到夏丽病边。 夏丽昏睡着。仿佛她生病之后,就没几个清醒的时候,夏安远常来看她,看的多半也是睡着的她。想来也是,一个人住在医院里,身体也不舒服,除了睡觉,她哪有别的事好做。 夏安远把用身上最后几十块钱给她买的帽子放到了屉里,俯身,将她遮在颊边的几发丝撇到耳朵后面,动作轻柔。 面对睡着的夏丽,夏安远其实有一种隐晦的轻松。这样的时刻,他可以完全放空,不用在意自己穿戴了什么,不用参与和她关于治疗是放弃还是不放弃的争论,不用看见那双枯槁了的漂亮眼睛,注视在自己身上,叹息的,无奈的,悔恨的,挣扎的,痛苦的,像枷锁,沉重冷硬,锢呼。 “妈妈。”夏安远久久凝视她,说出一句,“对不起。” 他转身出门,从兜里掏出了那张,被自己汗水反复浸,近乎褪的名片。 第32章 死物没有保存的能力 “这份方案还需要斟酌。”纪驰手指点了点办公桌上的文件,“等张总回来,你们开个碰头会,再做一份可行报告给我。” “好的,纪总。那我先下去了。”市场部经理终于能松口气,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正碰上行匆匆的赵钦。 “赵助。” 赵钦简单地跟他颔首致意,从他手里接过门把手,偷偷看了纪驰一眼,悄声将门合上。 纪驰翻动着手里的东西,头也不抬:“什么事。” “纪总……有两个电话打到我这里。” 纸张窸窣的声音未停,“说话不要吐吐。” “一个是纪夫人打来的,问您今天晚上有没有空回本家吃饭。” 纪驰声音很冷淡:“说过很多次了,她的电话直接推掉。” 赵钦赶紧补充:“是,纪夫人提到了乔家那位二小姐也在,我想这个还是得跟您告知一声。” 纪驰听到“乔家”两个字,“唔”了声:“知道了。” “还有一个电话……”赵钦看着纪驰的脸,声音放轻,“是夏先生打来的。” 办公室安静了一瞬,纪驰顿了下,掀起眼皮看了赵钦一眼,把文件扔回桌子上:“哪个夏先生。” “津口那位夏先生。”赵钦垂下眼回答,“他在电话里说,今天想跟您见一面,现在还在等您的回复。” 京城西城cbd最高的一栋楼,赵钦在这里上了好几年班,都没能适应站在落地窗前时,被这种直入云霄的旷然团团围住的觉。视线边缘都是天光,他半天等不来纪驰出声,不抬头看他。 “晚上所有的约都取消。” 他看见纪驰盯着办公桌上某个地方笑,嘴角上翘的幅度很轻微,“你去接他,接到学府路那套房子来。” 纪驰是在西城区学府路有一套房子,但工作时间里,赵钦已经有一两年没见他去那里住了。 纪驰名下房产众多,因为太忙碌,他并没有惯常住的地方。公司离学府路这套房子不远,赵钦刚进公司时还是经常见他去那里住的,但现在,就算开车只需要十分钟,他也没再去过,不过也没有另外置房产,有时候工作太晚,他要么舍近求远,要么就直接在办公室带着的休息室凑合一宿。 今天竟然让自己把夏安远接到这套房子来,要把这套房子给他住么?赵钦想着想着,从后视镜里偷看眼眉低垂的夏安远。 好看是好看,比起纪总喜的那几个小明星都有味。就是太糙了点。 在赵钦看来,夏安远不该在这时候出这种样子来。虽然他也明白,一个汉子,长久以来靠出卖体力谋生的农民工,让他做男人的小情,无异于把他同样身为男人的尊严扔到泥里踩。 可能够跟着纪总,对一个农民工来说,那是多大的福分。既然已经决定走出这一步了,就得好好把握住机会,把该捞的都得捞了,才算不白遭这一番罪。 赵钦想着提点夏安远几句。他在下一个路口往右打方向盘,咳嗽两声:“夏先生来过京城吗?” 夏安远闻言,从昏暗的车里往外望,大城市夜晚的霓虹太多,花了眼,他认不出这里是哪条街,只觉得遥远,陌生。 “小时候来过一次。”他又低下头,两只手叠,缓慢地抚摸自己手掌处的茧,“很多年前的事了。” “京城变化大得很,您以后没事儿就四处去溜达溜达。”赵钦在后视镜里对他笑,“我是本地人,想吃点什么地道的,问我就行。” 夏安远低低“嗯”了声:“谢谢你,赵先生。” “不用这么客气,叫我赵钦就行。”赵钦踩下刹车,停在红绿灯前,“也不用这么紧张,纪总一般没什么奇怪的癖好,对人都好的,放轻松。” 他转了转脑袋,长时间的驾驶让脖子僵硬,这么一动,连续发出几声关节处的脆响:“他工作忙,喜安静一点的,干净一点的,做到这两点不费事,您也别腼腆,该要什么东西就要,纪总一向大方。” “一般”“都”“一向”。 夏安远这段时间神经累得太迟钝,但还是第一时间捕捉到这几个字眼。 车里的温度很低,冷气扑在膝盖上,像蛇,滑腻、冰凉,从骨处攀附,钻进他的身体,往上窜游,舔得他整个脊背都发寒。 指尖不自觉地蜷缩,团成拳,在汽车安静的行驶音中,他似乎攥住了自己的心脏,那好像是个死物,不跳了,没动静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夏安远才松开手指,堪堪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他抬起头,保持一个得体的微笑,注视着正前方的路,“我明白的。” 车开进了停车场。DAOjuHuISHO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