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桓悦的目光太过柔和,且毫不掩饰。即使明湘一向善于端起从容镇定的神情,也不住他这样专注的看,且似乎还要一直看下去。 于是她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我听说你这几神神秘秘地忙着,到底在忙什么?” 换成旁人来问,这叫窥探帝踪,刑部和鸾仪卫大牢可以二者择一。然而明湘来问,桓悦立刻就笑了起来:“皇姐问的正好。” 明湘警惕转头,那一刻她觉自己像是看到了一只狡黠的幼狐在朝她探头探脑,正盘算着许多鬼点子。 她突然觉得自己问出这个问题是一个错误。 “我正打算告诉皇姐。”桓悦柔声道,“皇姐,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已经找到了。” “……” 明湘的瞳孔轻微一缩。 ——“等你先想出法子,将一切安排妥当,再来跟我谈条件也不迟。” 那时桓悦是怎么回答她的? ——“皇姐放心,我会将一切安排好的。” 桓悦微笑起来,愈发显得丽逸多情。那双点漆般的眼睛自上而下地望进明湘眼底,他伸出手来,两人的广袖叠在一起,握住明湘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皇姐与我,先去一个地方看看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这一章比较短,明天还要请假一天,后天更新下一章。因为下一章是第一卷 的结尾章,后天回来更新6000+ 注: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为炭兮万物为铜。——贾谊《鵩鸟赋》 第49章 “如果南北一统,皇姐还会担心吗?” 马车碾过青石路面, 一路向西驶去。 几刻之后,明湘揭开车帘,所见之景越发偏僻荒凉, 甚至连路面也不再是青石路, 而变成了碎石、细沙铺成的,起伏不平的小路。 她谨慎地回过头:“你要把我卖掉吗?” “怎么可能。”桓悦揭开车帘看了一眼,“我们从小道走,这样可以抢在天黑之前回, 省得内阁又发现我出了。” 明湘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看了一眼未到正午的天:“你要带我出京不成?” 桓悦点头:“确实要出城门,不过不是太远。” 他的尾音中隐隐带着掩饰不住的飞扬和愉悦,与之相反,明湘坐在马车里,表情僵硬心绪纷杂。 她曾经在桓悦表明心意时, 对桓悦说, 等他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再提此事。然而明湘出于逃避的心思,迟迟没有去思考, 如果桓悦拿出了解决的方法,她该如何推拒。 对于明湘这样处处思虑周全的人来说,别人走一步看三步, 她恨不得走一步看十步, 越是难办的事越恨不得做出一千八百个应对策略。她在桓悦这件事上的犹豫和拖延,已经是极其反常的了。 忽然,马车颠簸了一下。 哗啦一声, 马车中的小几牢牢固定在车底, 然而桌面上摆着的那个黄釉盏可没固定在桌面上, 毫不留恋地滚下桌面,一声脆响碎成了片。 明湘正在走神,差点没稳住身体,紧接着肩头被揽住,桓悦微笑道:“皇姐留心。” 不知是不是明湘心里存着事,听桓悦说什么都觉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她轻咳一声:“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快到了。”桓悦往外望了一眼,面上的笑意渐渐敛起,作肃穆状。 马车停住,车外卫统领程炎的声音传来:“皇上,郡主,已经到了。” 桓悦先一步下了车,伸出手扶明湘。 明湘探出头来,只看了一眼,便拧起眉来:“西山陵?” 西山陵,先帝嫡幼子武安王陵墓。武安王妃柳氏身故后,入西山陵与武安王合葬。 这里距先帝与昭贤皇后合葬的穆陵其实不远,同样是一处风水吉。先帝晚年丧子,悲恸不已,便下旨将武安王葬入穆陵之畔的西山陵,其中未必没有存着父子死后还能再相见的心思。 明湘每年都要前来西山陵拜谒祭扫,陵前神道之畔的一草一木她都无比悉。她转过头,看着桓悦:“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身后空的马车突然跑了,一旁扈从的卫也都悄无声息地没了身影,退至暗处。 桓悦抬起手轻拍两下:“出来拜见郡主。” 一个白的身影从不远处慢慢走来,行至明湘身前五步时拜倒在地。 桓悦道:“抬起头来。” 那女子抬起头,出一张有几分悉的面容。 明湘一怔。 她见惯了美人,这张脸只能说是中人之姿。然而如果遮住面前这个女子的眉眼,只看下半张脸,居然隐隐与明湘有几分相似。 ——不对! 明湘眼梢出了锋利的弧度。 这个女子真正像的不是她。 明湘之所以在襁褓中会被选中作为李代桃僵的棋子,是因为她那时和柳饮冰有些相似,正宜冒充母女。随着年龄渐渐长大,她和柳饮冰的相似也渐渐褪去,只隐隐残存了几分模糊的悉。 面前这个女子,真正像的是她的母妃,柳饮冰。 那一瞬间明湘耳边轰隆作响,她虚虚抬起手,在空中遮住对方眉眼,佛堂里画卷上的黄衣少女仿佛从画卷上走了下来,在虚空中朝她温柔而婉约的笑。 “你叫什么名字?”明湘问。 她蹲了下来,扶住那少女的手臂,轻轻问。 她听见对方回答,声音里带着些微的紧张,语气倒还算得上平稳:“民女姓柳,单名一个黛字。” “柳黛。”明湘轻轻念了一遍,“是个好名字。” 下一刻,她看见柳黛眼底掩饰不住的慌和惊异。有温热的体滴落在明湘的手背上,她低头看了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从她眼中落下来的泪。 “我哭了啊。”明湘模模糊糊地想。 她抬起手,虚虚遮住柳黛的眉眼,专注地望着,甚至忘记了叫她起身。 不远处,桓悦本开口,却又停住。 他看着明湘冰雪般素白的侧脸,以及长睫上那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明湘这样安静落泪的神情。 明湘不是第一次在桓悦面前展出脆弱的神,然而只有这一次,她甚至全然忘记了桓悦的存在,将自己真实的情绪全部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出来。 “真像啊。”明湘轻轻地道。 她的泪水有如断了线的珠子,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 柳黛和柳饮冰的确有几分相似,但那点相似并不算极其明显,如果真要衡量的话,其实比起明湘与柳饮冰那几分模糊的相似,也多不了太多。 然而这几分并不明显的相似,落在明湘眼里却又不一样了。 她在心底早将母妃的容颜描摹了千遍万遍,一点也不曾忘却。在她眼里,柳黛那几分模糊的相似,已经是无比难得的了。 她认真端详着柳黛的面容,甚至没有察觉到柳黛已经紧张得手足无措,面发白。她的目光一寸寸描摹下去,最终似是慨叹,又似是骄傲地叹息:“真像啊,但还是比不上母妃!” “没人能比得上母妃。” 明湘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桓悦的手已经及时揽住她,在她耳边轻轻道:“她姓柳,是嘉州柳氏的人。” 明湘猝然转头看他。 “嘉州柳氏门忠烈,好在邀天之幸,仍有几个后人幸存。”桓悦抬眼示意柳黛起身,“嫡枝已尽,这是旁系的一个女儿,当年镇远关覆灭时,她父亲保住了命,却落他乡,如今已经不在了,好在找到了他的女儿。” 桓悦指尖抚过明湘的眼梢,抹去那一滴残存的、将落未落的泪水:“皇姐,倘若你愿意,我就让她过继入嘉州柳氏镇国公世子膝下,封郡主,承袭嫡脉,世代供奉。” 当年昭贤皇后胞弟、柳映雪与柳饮冰的父亲柳承晖死讯传入朝中,先帝追封其为镇国公,衣冠随葬穆陵。 封一个公爵不是小事,然而柳氏门都没了,这个公爵封与不封对朝局影响都不大,因此朝朝臣无一反对。 然而衣冠随葬这一决定出了点问题,柳家化为一片白地,连块完整的瓦砾都找不着,何况衣冠。最终还是柳映雪翻出来她父亲离京时遗落的一件墨狐大氅,昭贤皇后找出为柳承晖制的衣裳,才算全了衣冠随葬之礼。 时人信奉事死如事生,柳承晖随葬穆陵,也就意味着即使柳氏门尽丧,他也依旧能跟着受后世的祭祀。 明湘抬眼,她听出了桓悦话中深意。 桓悦接着道:“如果镇国公世子后继有人,便可重修柳氏先庙,供奉祭祀嫡脉长辈。” 供奉祭祀嫡脉长辈! 如果柳黛过继到镇国公世子名下,那么柳饮冰就成了她的亲姑姑。柳家人关起门来想怎么祭祀怎么祭祀,即使柳饮冰在外人眼里早亡未嫁,也一样可以名正言顺的祭拜。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想祭祀自己的母亲,却甚至不敢提一句柳饮冰的名字。 对于明湘而言,这是一个让她无法抗拒的惑。 桓悦小声地问:“皇姐,你应该不会反对吧,我命人找了三个多月才找到这么一个合适的人。” 明湘摇摇头。 她的声音已经哽咽了:“多谢你,衡思。”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眼前一片朦胧。 桓悦挥了挥手,示意柳黛赶快离去,然后他张开双臂,将泣不成声的明湘裹进了他的雪白斗篷里。 明湘回过神来的时候,桓悦前的衣襟已经被她全部哭了。 她从桓悦怀里挣出来,从袖中出一块帕子擦去面上的泪水,而桓悦拢了拢斗篷,遮住了的衣襟,维持住优雅的风姿。 “你说你命人找了三个多月?”明湘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桓悦话中的破绽。 二月十六她生辰那,桓悦才在她面前表明了心意。就算当起他立刻命人去找,最多也才不到两个月。 “皇姐那晚将一切都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派人出去寻找了。”桓悦侧首,朝她微笑,“皇姐肯毫无保留的信任我,我自然也要投桃报李,为皇姐做些什么。” 紧接着他粲然一笑:“再者,我也一直很想讨皇姐的心。” 明湘本拟反问:“柳黛就是你解决问题的办法?”然而想起桓悦瞒着她命人找了三个多月,顿时又觉得说出口太过冷硬,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桓悦却似乎猜出了她的心意,微笑道:“皇姐应该也猜到了,柳黛并不是真正的嘉州柳氏后人。” 这一点明湘确实已经猜了出来。当年先帝惊闻噩耗,命人搜寻柳氏族人,却一无所获。那时事发不久,先帝又命人大张旗鼓的寻找,尚且没有线索,没道理时隔多年,桓悦派人秘密寻找几个月,就恰巧找到了柳氏的遗孤。DAOjUhuIsho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