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不通某件事,过得浑浑噩噩。这侧栊伺候她穿衣洗漱,竟发现她比刚来时整整瘦了十斤。 前骨头依稀可见, 原本略显丰腴的脯,此刻都瘪成了个漏气鞠球。肢像被削去小半, 恍若一把手就能攥紧。侧栊将长长的系带绕了几圈,才勉强将厚实的衣裳挂到这副骨头架子上面。 时不时抬眸偷乜浮云卿一眼,见她憔悴无神,自己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这次出院放风, 浮云卿固执地说要去南边的院看看素妆。 那次争执后, 韩从朗将素妆关在南院。太妃与县主能在寨里自由走动,但身后会跟着韩从朗的几位亲信, 无异于步步监视。至于荣常尹,他是殿帅,趁跑来兴州, 不能待太久, 快马加鞭回了京城。若京内有异动,随时会与韩从朗传信。 侧栊听罢她这想法,连连说不行,“南院有佘大佘二把守,您是进不去的。您忘了么,昨晚主家才跟您说过,往后出院放风不能走,更不能去南院看施小娘子。主家这几心情低落, 时常殴打仆从, 您还是避避险, 不要忤逆他。” 浮云卿盥了手, 将玉做的手指仔细盥洗干净。她敛眸睃着红珠手串,尽管手腕青紫淤血,可红珠手串依旧漂亮,每遇光洒落,红珠手串就会动着暗暗的红光。这件手串与敬亭颐一样,隐秘又晦暗。 冒着风险到南院去,也是想向素妆打探敬亭颐的消息。毕竟牙婆嘴里的敬亭颐身份有多重,听起来总能让人脑补出个背负血海深仇的男郎形象。 到底是年青,没见过多少险事,故而免不了会犯些错误。 浮云卿想,既然女使阻拦,那她就跑到韩从朗面前说。韩从朗虽常羞辱贬低她,虽复一地囚她,可并没对她做出实质的伤害。她赌韩从朗不敢害她的命,他会把她当作人质要挟官家。 韩从朗口口声声称,他做这一切,都是为着获取与她相配的资格。他常森然一笑,猛地拽过铁链,把她拽下榻,用他虚弱的声音腐蚀她的心。 “都是为了你,是你把我上了绝路。” 接着就开始讲,十几年前,他是卑的庶子,她多情的眼里藏着许多人,唯独没有他。 短暂回忆,再气急败坏地把铁链往地上一摔,“我众叛亲离,你享尽宠,凭什么?” 继而把铁链箍得更紧,恨不能箍碎浮云卿的身骨。 起初遇上韩从朗发疯,浮云卿怔忡无措。后来遇见的次数多了,甚至能嘲讽几句,乐于看他气急败坏。 无非是要忍受一些极其难听的谩骂与变本加厉的锢,她不怕。 浮云卿从来不空想,拉上侧栊尾栊,直奔凌云阁。 这个时候,韩从朗都会在凌云阁处理公事。 浮云卿带着侧栊尾栊直愣愣地闯了进去,从一层踅到顶层,空的阁楼里,竟没见着一个人。 浮云卿叫两位女使在外面守着,说道:“我想在这里等他回来。” 贵人等贵人,把仆从撵出去倒也正常。 两位女使应声说是,心想反正凌云阁这地她俩悉。当真俩人的面,浮云卿也跑不到哪里去。 把女使推到阁外看门后,浮云卿偷摸往外瞄了几眼。很好,侧栊尾栊对她很放心,尽职地做守门童,没转过身看她。 凌云阁岑寂安静,浮云卿长吁了口气。 半月前,她就发现了凌云阁暗藏玄机。一层西面墙墙花瓶,着各种鲜花生花。第六排左起第六个着牡丹花的瓷瓶是密室机关,她曾窥见佘九转动此瓶,架子随之移动,出个黑漆漆的密室。 机关好猜,妙的是开密室时,阁里仍旧静悄悄的,并不像话本子里描写的那样,“厚敦的室门发出沉重的声音”。门开得悄无声息,浮云卿扒头一瞥,铺苔藓的墙壁上放着桕烛灯台,烛光黯淡葳蕤,一直蔓延到愈发狭窄的密室里。 她确信,韩从朗就待在密室里。 浮云卿沉气噤声,提着衣裙悄摸往里走。 平常她没这么大的胆子,敢当着女使的面往密室里去。进寨以来,她一直处在被动的地位。如今有用的消息都打探完了,寨落地形烂于心,身边人的脾也都摸清了,是时候莽头往前跨步囖。 鞋履踩着泥盘盘的地,边走边给自己打着气。 密道狭窄,恍似能把她的脏器挤到九霄云外。里面的烛光愈来愈亮,拐过几道弯,终于睇见了人影。 她虚虚欹着的墙壁,窝在暗处隐匿身形,先打量打量里面的情况。 先听见韩从朗扬声问了句:“卓旸的尸骨捞出来了吗?” 回话的是佘九,他沙哑低沉的声音极具辨识度。 “主家,您先前不是说,要把卓旸毒死在湖里吗?毒齑都下到湖里囖,前小底去商湖看了一眼,冰层化了又结,从远处望去,冰层绿油油的,像片大草原。不过气味难闻,小底没敢上前看。佘家军驱赶了几家住在崆峒山脚的百姓,无人伤亡。现在山脚与百余里湖都带有毒,就是要捞尸骨,小底们也不敢冒险去。还是,主家您改变了主意,想把他拉出来鞭尸?” 韩从朗翘着腿窝在太师椅里,盘着两颗保定球,听罢佘九这番话,不屑地扯了扯嘴角,“鞭尸?佘九,你倒提醒了我,噢,把他从湖里拉出来鞭尸,不失为一种乐趣。不过湖里都是毒,他的尸身恐怕早被腐蚀成了怪物。把这么晦气的东西拉出来,反倒会惹得自己一身腥。” 保定球在他手里正转逆转,太师椅一晃一晃,两者“嘎吱嘎吱”的声音在空旷宽敞的密室里不断回。 韩从朗懒散地往后仰着身,悻悻道:“我在想,卓旸会不会假死或诈尸?不行,还是得捞出来。我得亲眼确认他死得彻底,倒不是为着鞭尸,只是图个安心。佘九,你快马再去巩州一趟,代弟兄们戴好护具,破冰捞尸。” 佘九没有立即答应,他犹豫道:“恐怕不好捞……” 且不说是假死还是真死,单说能否捞到尸骨,答案都是否定的。百余里商湖,天寒水冷,听当地百姓说,湖水足有十几个健壮汉子加起来那么深。这时用网捞,恐怕不合适。且商湖是弓箭状的封闭湖,没有下游,下了毒后,变成一汪臭气熏天的死水。就算几万人下湖捞,恐怕也得捞到下辈子去。 佘九把下湖捞人的苦难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闻言,韩从朗盘球的动作一滞,说这倒也是。还未来得及开□□代些其他事,就被从侧方走来的佘三截了话。 “主家,小底带人在商湖仔细捞了几遍,谁的尸骨都有,就是没卓旸的尸骨。” 韩从朗疑惑地噢了声,枯拢着眉心问:“怎么捞上来的?” 前段时,他的确派佘三往巩州走了趟,只不过当时吩咐的任务是按时给百姓发放粮食。毕竟如今的巩州是个封城的州郡,外面的粮草进不来。夺下巩州,剩下的就是安抚民心。不曾想,到最后佘三竟是超额完成了任务。 佘三做事谄媚,滴水不漏地回道:“陇西的官盐营设在巩州。小底叫弟兄们往湖里洒盐,半晌后所有死物就都飘上来囖。商湖水是国朝最密的,只洒了三桶盐,没有浪费。主家放心,营里盐山充足。” 其实在捞尸这件事上,佘三佘九各有各的考量,可偏偏人就怕比较。佘九原本好心劝阻,结果落得韩从朗一句:“猪脑子。” 骂过后,韩从朗转眸睐及佘三,“没见卓旸的尸骨?你说,他是本没死,还是尸身被箭矢上的毒给融化了?” 这个问题上来不得半点马虎,佘三认真回:“小底以为,是尸骨被箭矢上的毒腐蚀囖。那几杆毒箭里,有小底搽的毒药,也有小底出的一杆,小底清楚那毒。再说,就算尸身仍在,数杆毒箭分别向卓旸的心肺,除非他是金刚身,否则难逃一死。小底以为,总归是死人。” 韩从朗心想这话在理,便不再计较这个话头。 这几人说得云淡风轻,这头浮云卿听得恨意骤生。她攥紧拳头,后槽牙咯吱作响。她恨不得冲上去捅死这群卑鄙小人,可没有贸然行动的底气,何况他们下个话头转到了敬亭颐身上。只得贴紧墙壁,竖着耳朵细听。 有几句重要的话被风声与隐隐的吼声尽数没。不过浮云卿听出了大致意思,他们想让敬亭颐死。 待敬亭颐踅至巩州,届时延州尘埃落定,被韩从朗控制的数万陇西军与佘家军,会往死里攻打敬亭颐带的军兵。敬亭颐必会不顾一切地去巩州,因着在韩从朗放出的假消息里,浮云卿尚停留在巩州。 然而这些忤逆话,仅仅是让浮云卿怒目圆睁。真正令她藏不住身形的,是韩从朗说的另一番话。 “待延州事定,咱们就坐等看好戏罢。看看敬亭颐与官家这两拨人,到底怎么斗。俩蠢蛋抢夺燕云十六州,不顾内地事宜,这事说出去谁不嗤笑一声?他们一定没想到,耶律隆德与耶律隆庸其实听命于我。辽国俩耶律氏兄弟明争暗斗,官家与敬亭颐这对翁婿撕咬争抢,真是一出好戏。噢,准确地说,不是翁婿,是世代结仇的宿敌。” 他说风凉话时,佘三佘九俩人就垂眸盯着投映在地面的灯苗影。 忽地双眸一缩,见一道人影飞快朝这里踅来。 “站住!”俩人默契地同时呵斥。 原想跑来个不要命的老鼠,哪知抬头细看,竟是气冲冲的浮云卿。 “韩从朗,你把话说清楚,不要空口诋毁敬先生和爹爹!”浮云卿气得大气,伸出修剪极好的指甲,直指韩从朗的脑门。 她飞快瞥眼韩从朗,旋即将目光移向别处,环视着神秘的暗室。暗睃一圈才发现,这片地哪里是狭窄幽闭的密室,分明是个小型斗兽场! 韩从朗窝着的那把太师椅后面,摞着一笼接一笼的凶兽。花蟒蛇,灰,吊睛白额虎,比小腿还长的毗狸…… 凶兽闻见一股陌生的气息,眼里泛着绿光红光,一齐瞥向怔忡的浮云卿。 有几种凶兽的面貌,浮云卿曾在秋猎遇险时见过,所以眼前这几笼都是被下了疯药的疯兽。 一群疯兽里,唯独一笼灰反应烈,尾巴尖下竖,刨着肥厚锋利的爪,“哐哐”地擦着笼杆。 它们凶狠冒光的眼,似要 把浮云卿给生活剥。浮云卿心想,或许她要因莽撞行事而丧命在此了罢。不过就算死,她也得在死之前清真相。 密室里的三位脸惊讶。 不过眼下不是问她为甚会走到密室的时候,韩从朗重新转起保定球,吊儿郎当地说:“空口诋毁?公主,你的口气真是大。不仅口出狂言,还给人扣帽子。我是不是空口诋毁,敬亭颐最清楚。” “你有什么资格念他的名字。”浮云卿冷声道,“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的爹爹,我的郎君。” “是么,未必罢。” 公球母球恰好转到最初所在的位置,接着被韩从朗猛地往后一抛,恰好落到锁着六匹灰的铁笼里。 保定球落笼声一轻一重,跳了几下,每声都在催发灰的疯。它们躁动不安,尖嘴着黏稠的口水,堆成一滩白花花的沫子,黏在笼杆上。 韩从朗眯眼乜着浮云卿这副倔驴样。他最烦看她这副嘴脸,仿佛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 乜了会儿,她仍在咄咄人,“看来你很了解他俩。那你倒是说说,他俩到底在斗什么。” 啧,又在套他的话。平时他给她脸,敷衍几句。今他不想给脸了,非但不给脸,还得赏她几个耳光,让她不识好歹,让她胳膊肘总往外拐! 韩从朗气得牙,恨不能剜下浮云卿身上一块,尝尝她的,是不是带着呛鼻辣眼的倔味! 今就给她个教训,让她看看,谁才是她需要讨好的人。 韩从朗猛地站起身走到浮云卿身旁,掐着她的胳膊,把她拽到关着灰的笼子前。 随即开笼,忽视浮云卿的挣扎咒骂,用力把她往笼子一甩,继而关笼闭锁。 见人影扑来,灰聪明地往两侧一躲。待到铁笼被锁上,它们才一个接一个地围在浮云卿身遭,死死盯着她。 浮云卿摔得不轻,隐隐觉得身上哪几骨头断裂开来,捂着腹浑身疼。 还未开口臭骂韩从朗,就听他给其中一头灰下了口令,“坐。” 下一刻,离她最近的那头灰就屈腿坐到了她面前。 浮云卿皱眉抬眼看,待看清眼前物后,霎时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看清那狰狞器物了罢?”韩从朗站在铁笼前,笑得恶心。 “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我给灰下的是令它抓狂的疯药罢?呵,我告诉你,这六匹都是尚在发霪期的公,我给它们下了霪药,霪上加霪,好不容易看见个母的,你猜,他们会不会整死你?” 言讫,又朝最靠前那头灰下声指令。只见那骤然向前一扑,在浮云卿的尖叫声中,划破她的裙摆。 布料被灰踩着,渐渐被泛着臭气的口水洇。 浮云卿尖叫地向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她抵着笼杆,眼底却不见半星点屈服意。 “韩从朗,你卑鄙无。” 其实这时候,简单的咒骂已不足以表达浮云卿的恨意。都说骂人先骂娘,浮云卿知道,韩从朗真正在乎的不是她,而是他卑的娘。 都说那些傀儡是按照她的模样做的,实则不然。一个又一个空的傀儡,都是他懦弱惨死的娘! 他对着他早死的娘做不之事,人神共愤! 好,横竖得死,在受辱死前,让她过过嘴瘾,看韩从朗这小人跳脚罢! 浮云卿说:“你这怂货,是不是还记得你娘被一群野狗……” “闭嘴!闭嘴!” 不等她把话说完,韩从朗就攥着笼杆,疯狂朝她吼。DaOJuhUiSho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