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白珩为人清冷,与人相处本着君子之淡如水,旁的大学士们互相寒暄着便先走了,只有裴青时停下来等他。 裴青时自与商白珩在内阁共事以来,见商白珩处事果断、行事利落,不由心生佩服;又见商白珩事事护着燕熙,他心中惭愧之余,从前的不服与不甘已全然消散,如今他时时事事都跟着商白珩,已是丝毫不为商白珩抢了他们位置而介怀。 裴青时不知商白珩在看什么,瞧着左右无人,便问:“道执,今吏部可是会发西境的招贤令?” 商白珩微侧过头答:“吏部当即启动章程,今大约就会发出了。” 裴青时提醒道:“可如今人才紧缺,六部尚且有着近半的空缺,各地的情况只会更差。那些有才干的,多半是盯着六部的位置,怕不肯去西境。西境此番招贤,怕是不易。” 商白珩有成竹地说:“大靖经了四姓之痛,百废待兴,六部有机会,西境也有机会,便看各人如何取舍了。人各有志,有人往上瞧着官阶,也有人低头寻找出路。读书人想要实现‘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便要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1’,黄金屋、千钟粟和颜如玉固然好,但也有像文公那样甘于清贫之人。我觉得这招贤令实在是好,大浪淘沙,正好挑出大靖官场未来的中砥柱。” 裴青时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先头因存了争强好胜的心,把与商白珩每一次来往都当作锋,偏要分个高下才行;输的次数多了,便潜移默化变为向商白珩学习的心态。 他是一个极擅学习之人,共事一阵下来,裴青时已经越做越好,可每每在一些细节和认知上,总会被商白珩比得很难看。 好在他很快就学会了化解自己这种窘迫,轻轻笑了笑说:“道执说得对,西境如今要有真才实学肯干之人,出心不纯之人,去西境反而是拖累,且看谁人自荐了。” 商白珩边听边点头,他目光从弘德殿转到裴青时身上说:“知猷,你如今替凌寒盯着户部,西境粮饷之事,还需你多上心。” 裴青时正点头:“凌寒给我的来信中也时常叮嘱西境的账,西境难,我晓得利害轻重的。” 商白珩面舒展说:“辛苦你了。” “都是份内之事,何谈辛苦,道执言重了。”裴青时望向商白珩,哪怕见着,他还是会被商白珩的白发惊着。 商白珩今年才二十九,比他还要小两岁,却先白了头发。裴青时打量商白珩官帽下遮不住的青白发丝,左右想不明白,为何会突然早生华发。 他近与商白珩走得近,慢慢说得上些私密话了,也就问了:“道执,我瞧着你最近白发又了些,没找大夫瞧瞧么?” 商白珩略沉了目光。 八月初的风势里已掺进了些许西风,他已经与燕熙分开月余。他从未与燕熙分开这般久,以至于在每公务之余,尤其是晨昏时刻,他总会望着西境的方向出神许久。 白发何处来? 商白珩轻笑道:“大约是被风吹的罢,发白并不伤身,不碍事。” 这话显然是搪,裴青时想不明白商白珩这般平步青云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可再深的话已不便再问,他只好再提醒道:“突然早生华发,总归还是反常。如今内阁诸多事务皆离不得你,你紧着自己身子,便是紧着公务。” 商白珩笑了笑说:“谢谢知猷提醒,我得空了便去瞧大夫 。” 他说的是客气话,大夫是不必瞧的。 他近连酒戒都破了,他连在信里都不能说一个字的想念,唯一的放纵便是夜深人静时的独酌。 不敢多钦,浅浅几杯,离醉还很远,却能给他些许暖意。 他的病在心事,不断了心事,这发怕是黑不回去,而他的夜愈发的凉,没有酒暖身,夜里难睡。 戒不掉酒,更断不了心事,商白珩知道自己大约是做不了圣人了。 做不了便做不了罢,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商白珩已经知足。 商白珩很少在白里释放心中的情思,此时意志稍松,便意识到自己的松动,锐地封锁了心神。 他的目光转回弘德殿,琢磨着说:“知猷,你有多久没有见到长公主了?” 裴青时愣了下,惊惶于商白珩竟然知道他曾经与燕桢有过来往,他一时羞愧难当,轻咳了声说:“从立储大典起,长公主便称病不出了。” 商白珩盯着弘德殿说:“是啊,立储大典乃是朝廷大事,长公主便是病得再重,也会尽力面观礼。知猷,你说,那弘德殿紧,里头有人么?” 时至立秋,暑意未退,此时头正好,裴青时却从商白珩的问话中到隐匿又凛冽的寒意。 - 这散值前,有关西境的招贤令从吏部发出。 国子监里学生多,顿时炸开了锅。大家在外头议了一轮,在一番昂陈词之后皆是保守地没有表态,神各异地回到寝室,小范围的低声音讨论: “西境如今空缺多,只要去了,老老实实从知县做起,要不了多久便能升迁。而且主官还是太子殿下,在储君手底下做事,能立从龙之功,对以后是个莫大的助力。” “可是,咱们来到国子监,就是冲着考进士去的。西境条件艰难且公事极多,忙得没空读书也是有的。‘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要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还得是先考进士。若以举子身份入仕,便是有功,也走不了多远,往后能否回京还是个变数。还有两年又到闱,去一趟西境,必得耽误了时间。” “再有,官员与储君往过密,也是犯忌讳的,陛下尚在如中天之年……”接下来的话,不言自明,这人转了话头说,“人生苦短,最好的光也就这几年,去西境还得慎重。” “如今六部空缺多,连内阁都没员,若是考中了进士,必得被留在六部历练,只要踏实干着,何愁升迁?” 各间寝室里都在进行着这样的谈话,却有一人不声不响地收拾了包袱,待他开了门,同窗见着了问:“青岭,你要去往何处?” 董正甫跨出门,站进夕晖的霞光中:“我已写好投帖,给了祭酒。西境正是缺人之际,此去路远,我便不等吏部任命文书,先到总督府报到去了。各位同窗,来再会。” 友人问:“你一试中举,在学中又极得老师赞赏,进士于你如探囊取物,此去弃学,岂不可惜?” “边关不存,何来有国;国之不存,还来有家;家之不宁,何来有我?如今西境目疮痍,百姓疾苦,已等不得。我读书是存了平天下之志,如今天下恐有不平,我却躲于安乐窝中,岂不负了生平之志?考试还能再等,西境却等不了。艰难险阻,总要有人去破。暗夜寒冬,尚有人在坚持,我又有何惧?”董正甫说到此处,畅快地笑道,“我且先去,各位同窗,殊途同归,来朝中见。” 董正甫没有对同窗斥责和鄙视,各人来历不同,负担不同,所为自然不同。 他提了上行囊,告别了同窗。 此时已是黄昏,他连一夜都等不得,取了马,出了城,独自一人走上了去西境的路。 他曾在文斓之变中,领头质问“这天下变好了吗?” 开始变好了,董正甫看到了。 当誓言犹在耳畔——前仆后继,万死不辞,且看我辈! 董正甫终于也读懂了《执灯志》,成为了“谷雨”。 青山最浓时,正是末处。惊蛰已在前引路,董正甫望着西方豪迈地笑了起来。 - 周慈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西境,在总督府没见着燕熙,温演说总督大人去了岳西军营。 周慈想了想,觉得早一见到燕熙也是好的,他已经许久没有给燕熙诊过脉,这两就是立秋,一旦换季,荣又会有新的变化,他放心不下“荣”,连夜又去了岳西军营。 温演给周慈安排了护卫才马车,周慈不辞劳顿地赶往岳西军营,路上走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到了岳西军营。 - 岳西军营。 燕熙的营账内,烛火点得通亮,军医给宋北溟换上了伤药,退了下去。 宋北溟赤着上身,从榻上起来。 燕熙熄去半数的烛火转回身,便被宋北溟捕捉住了视线。 烛光摇曳,燕熙摘了官帽站在跳动的烛光里,青丝淌了肩,他轻轻挽发的动作,似把夜搅出了涟漪,他站在离宋北溟几步外的灯旁,轻声问:“阿溟,还疼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北宋张载《横渠语录》,后人称此为“横渠四句”。 第94章 立秋诊荣 这种程度的皮伤, 于宋北溟不算什么,他身体底子得天独厚, 加上这五年他对抗“枯”练就了一身抵御伤痛的本事, 莫说汉临漠没往死里打,便是真往死里打,宋北溟也可以面不改的过去。 可这当头不喊疼就太傻了。 宋北溟说:“我好疼啊, 微雨,你哄哄我。” 燕熙自然是识破了, 可他还是像很担心般,走过去, 蹲下身,双手搭在宋北溟的膝盖上,怔怔地瞪圆了眼,说:“为我挨的打吗?” 燕熙长了这么一双无辜又深情的眼, 实在是太犯规了,尤其是用上这样发怔又怜人的神情, 叫宋北溟都快要忘记自己挨过打, 宋北溟说:“哪有人舍得为难你, 我是因自己挨的打。若涉及到你的事,我可不会乖乖挨打,该是我打人了。” “好凶啊。”燕熙的手指顺着腿往上爬, 在宋北溟上的一道伤口处停住, 手指轻轻点上去。 又疼又的触泛开, 宋北溟故意 “咝”了一声, 捉住做的手, 把人一下提起来, 坐到自己怀里, 他的下巴在燕熙肩膀上说:“不凶怎么替你打江山。” “那你再凶一点。”燕熙微侧头,贴着宋北溟的脸说,“我喜凶的。” 宋北溟就着相贴的距离,头也侧向燕熙,他和燕熙私下凑在一起,便没了在外头的凶神恶煞,说不上几句,就变成了哄人的语调:“要怎么凶?” 燕熙凑在他边说:“多凶都可以。” 宋北溟闻着燕熙干净的香气,燕熙身上不必用香也很好闻,宋北溟怀里的美人天生就是这么一副纯洁又人的模样,光是挨着就能勾引人。宋北溟知道燕熙有话要说,否则哄人时格外好说话的燕熙必定直接就把送过来了,宋北溟也珍惜这种难得的温存,说:“不问问今我怎么惹师父生气的?” “左不过是师父认了咱们关系,还他去靖都当说客是不是?”燕熙伸指点在宋北溟额头,无声地教训宋北溟为难长辈的事,语气却温和,“你提了还想要名份罢?是要太子妃还是皇后?” “淳于南嫣没有做错什么,废她太让她难堪了。”宋北溟何曾被人这样指着脑门,可停在他额间的手指那么白那么细,半点没有威势,反而全是拨,他握住了那手指。 宋北溟不是一味横的人,也不屑于做叫姑娘下不来台的事,不假思索地接着说:“到你登基时,皇后直接选我就行了。” “太子妃升不成皇后也难看。”燕熙为难般说,“那她怎么办?” 宋北溟想到了淳于南嫣和燕灵儿的亲密,他其实拿不准那两人是什么关系,但因着他与淳于南嫣微妙的竞争关系,他们每次见面都有电光火石的眼神,淳于南嫣对他没有任何嫉妒,情敌对有威胁的眼神都格外,宋北溟从来没在淳于南嫣那里收到有威胁信号,他沉道:“随便她要什么,总能补上的。” 燕熙轻轻笑道:“你一个大男人,堂堂北原王,就为着这点争风吃醋的事儿,挨了打?” 宋北溟捏着那想逃的雪白下巴说:“名份还不算大事么?” 燕熙由着宋北溟捏,烛光落进燕熙眼里,像碎的月光,他某些角度特别漂亮、特别纯净,真的太像月神下凡,让人看得不由屏住呼。 燕熙看宋北溟眼里浮起,抬手按在宋北溟肩上说:“我睡了你,自然是要把你收进门。这事儿,你不说,我也会办。” 燕熙这话没有说情,却比情话还要人,燕熙就是有这种本事,随便说什么,就像给宋北溟下了蛊一般。 宋北溟索不再去捉燕熙的手,他托着把人掉转成面对面坐在他怀里,他的手被在燕熙身下,舍不得离开,手指丈量着那浑圆起伏说:“不用你来,难的事儿都甩开,我要你干干净净地稳坐高台,只管逍遥快活。” 燕熙被得不起身,面上现出,轻轻呵气道:“阿溟,你很喜我是不是?” 他们没说过,连喜都没说过。喜和好似太过虚无缥缈,不值得费口舌去说;又好似太滚烫,一旦说出口,就再也难以按捺想要厮守的望。 燕熙今主动说了,因为做不到继续装作纯情无知。 而其实光是提到喜二字,于燕熙而言已经太沉重,但这两字比起三万踏雪军,比起打通的娘子关,比起他脖间系着的金钥匙,比起他锁骨上刺着的溟字,又算什么呢。 那一夜里,燕熙看宋北溟在他锁骨上刺的是“溟”字,而不是“宋”字,燕熙就知道宋北溟是真的他。 燕熙与宋北溟一路走来,逐渐也摸清了,宋北溟于情上很纯粹,宋北溟一开始的就只是宣隐,并不是太子,更不是什么姓氏。 燕熙想,我不能玩人情到那种地步。 - “微雨,”宋北溟怔了怔说:“我以为你不愿意提这个。” 燕熙微敞开的衣襟处,锁骨弯出漂亮的弧度,嫣红的“溟”浮出来,燕熙抬手环住了宋北溟说:“我说过,随便你怎么做都可以。你喜我,我,甚至怨我,都可以。我有的东西不多,但我也是真心相待,可以把能给的都给你,梦泽,若我一定要属于谁,那只能是属于你。” 燕熙勾住宋北溟,两人同时相倾,薄相贴,他们有复杂又深刻的情需要宣,只有彼此才是出口。DaojuhuiSHO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