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方落,就在胡亥还没想好该怎么办他好的时候,赵高蹿了出来。 “博士叔孙所言极是!”赵高竟然同意叔孙通的意见。 这可真是太打西边出来了。 赵高对叔孙通那自以为隐秘的嫉恨,胡亥可是一清二楚。 胡亥来了兴趣,“赵卿请讲。” 赵高急道:“国家危亡之时,如何还能安寝呢?为了帮助叔孙大人痛改前非,小臣愿意为叔孙大人做监督。这忍困是很难受的——小臣在一旁,见叔孙大人忍不住要睡了,就提醒一下……不如叔孙大人来小臣府上暂住?小臣府上现在奉养着陛下亲赐的三位白头女婆婆。老人家觉少,正缺个说话的人……” 胡亥:……我为什么要对这俩活宝抱有期待? 博士仆周青臣见自己最看不惯的俩人暗中掐起来,正在偷笑。 右丞相冯去疾心地仁厚,却是听不下去了。 他声音苍老道:“陛下急召,要议的乃是我朝当下头等大事。诸位不可等闲视之。以老臣之见,陛下既然有此问,想必也已有答案,如今问来,不过是考校臣等。老臣不才,以为我朝最本的敌人,当分两层。” “冯相请讲。”胡亥肃容以对。 冯去疾沉道:“这第一层,我朝最本的敌人,自然是那等意取我而代之的人。譬如陈胜吴广,譬如六国之后。这第二层,这些人之所以有可趁之机,一来是因为陛下新君继位,远方黔首尚未集附,二来多半是因为此前徭役赋税过重,黔首才揭竿而起。” 他以右相之尊,不讳直言,不只指出了问题,还提出了解决办法,“这第一层敌人,已有章邯领军前去剿灭,现又有王离率领长城兵团的二十万人马增援,暂时不需过度忧虑。这第二层敌人,如今刑法严厉,多加约束;况且从前多需人力的徭役都停了,如皇陵、如阿旁,给众黔首休息之期,民众吃得,又有严法约束,也就不会受反贼蛊惑了。” 胡亥默然半响,道:“冯相这是老成谋国之言,比朕思虑周密。” 不只是冯去疾,殿大臣都透了口气——看来查不到自己了,陛下您快揭晓答案。 胡亥思考着,面显得有些忧虑,他沉声道:“造反,陈胜吴广是首事。可是朕不担心他们。吴广已死,陈胜死期就在眼前。似他们这等造反,难成气候。我朝当下最本的敌人,乃是六国之后。” “现下去古不远,各地黔首多有怀念旧主之心,起事都要论出身。似陈胜所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所以为惊人之语,乃是因为不是寻常人所思。众人所思,自然还是王侯将相皆有种矣。” “而六国之后,既有亡国之仇,又有家破之恨。便是无事,还要刺杀朕躬。更何况此刻四境不平之时呢?” “朕今召集诸位,所要说的,只有一件事,朝廷的敌人从来不是黔首。” “朕今为众卿点出敌人是谁来。” “我朝大敌,便是六国之后。” “黔首可以抚定,六国之后却是抚不定的。” 灭秦主力者,是破釜沉舟的项羽。 而项羽之胜,本质是六国旧势力的大反扑。 “明确了敌人是谁,我们才知道该如何行事。” “要灭六国后人,我们必须怀柔于黔首。” “割鼻、挖眼、断腿——这等刑罚,能使黔首真心拥戴于朕吗?” 胡亥见李斯嘴微动,手一指,道:“李卿不必再来跟朕说什么‘以刑去刑’。酷刑使人恐惧,却不能得到尊重。” 李斯默然。 胡亥又道:“如果得不到黔首的尊重,那就让他们惧怕。这是酷刑所宣扬的。然而惧怕太深,便会崩塌。” “如果我们有可能得到黔首的尊重,为什么只让他们惧怕?” 胡亥扫视众臣,沉声道:“朕要让他们又敬又怕。” 众臣已是听愣了——眼前年轻的帝王,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他越来越像一位帝王了。 李斯没有反驳,光四的双眸望向胡亥,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初见先帝那一刻。 “司马欣。”胡亥点了自己亲自提拔的廷尉,“朕要你即刻修改秦律中的刑一项,天亮之前要出来大概。” “喏。”一直觉得是陪皇帝喝酒升了官的司马欣,终于被委派了一桩正事儿,膛一,立刻不困了。 殿大臣,再没有人有异议。 然而这种没有异议,却也分了很多种情况。 极少数,是如右丞相冯去疾这般,真的把胡亥的话听进去了,明白此刻要先解决主要矛盾。 大部分,则是如叔孙通这般,那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呢!新君可倒好,修皇陵、停了;修阿旁、停了。为了简用度,女散尽,听说还要把姬妾都给散了——这皇帝还当个什么劲儿啊?再说了,一切权力出自皇帝的制度下,皇帝真心想要推行的事情,做大臣的哪里能拦得住?不太过分,就随他去呗。 还有一小撮,是打心底里信服法家那一套,觉得皇帝胡来,可是他们唯李斯马首是瞻,见李斯没有出头,便也哑忍了。 然而就在此刻,李斯开口了。 他抚着白胡须,徐徐道:“陛下,老臣有一言。” “李卿若是没话说,才是怪事儿了。”胡亥见众大臣多数赞同,心情放松,调侃了一句。 于是众臣也都附和着笑。 连李斯也微笑起来。 “陛下不愿施刑于黔首,既是陛下仁德,又是大势所趋。可是法之震慑,不容有失。老臣以为,彻底废除刑,似乎矫枉过正。” 听起来大方向是同意他的,胡亥静候下文,“哦?” 李斯不紧不慢道:“老臣以为,刑似可保留,不过暂缓执行。若有触犯刑之徒,可罚做徭役等,一定期限可以改为一般刑罚。这样,现在已经犯了刑、还未受刑之徒,也有法可依。而刑未除,其震慑之威得以存续。” 李斯从前做廷尉,吃饭家伙就是秦律。 仓促间想出这样的折中之法,李斯也当真是一代能吏了。 “老臣只是简单提议,具体细则,自然还要倚赖司马廷尉。”李斯说完,便垂下眼皮,仿佛老僧入定,为后起之秀司马欣留出了表演的舞台。 分寸拿捏,非浸官场三十载,不能如此妙到巅毫。 胡亥到底年轻,大方向正确,又有锐气,可是说到老成谋国,要向李斯、冯去疾等人学习的可多了。 好在他从小就知道“虚心使人进步”。 就在众臣隐隐担忧,陛下明显执意要废除刑,却被李斯再三阻挡,是否会龙颜大怒之时,却听年轻的帝王笑起来。 “李卿所提之法,颇为周密。从前朕说李甲怕是要雏凤清于老凤声,如今看来,朕是小觑了你这‘老凤’呐!”胡亥笑道:“司马欣,你都听到了?就照着李卿所言,速拟律令呈来。” “喏!” 李斯与冯去疾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希望。 陛下年轻不怕,经验少不怕,甚至资质平平也不怕——只要能虚心纳谏,那便是可造之材! 忽然,一向不干正事儿的赵高开口道:“陛下,小臣也有提议。” “哦?说说。”胡亥只当他又是来凑趣的。 赵高正道:“小臣默查陛下之意,乃是体恤黔首。不只会受刑的人是陛下的子民,骊山七十二万刑徒也都是陛下的子民呐。我朝法令,奴婢者,所生之子也是奴婢,一生劳苦。虽有赎免之法,然而多不能行。小臣敢犯天颜,请陛下御令,使奴婢者,也如李斯丞相所言之法,做一定期限的苦役,便可奴籍。” 他忽然提了这样正经又仁德的建议,简直出乎所有人意料。 虽然秦律不许待奴婢,可是当今之世,豪民待奴隶屡见不鲜。 可以说,大家眼中,奴婢并不是人,而是跟豢养的马或狗一个质的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赵高能有这样的提议,简直是具有超时代的思想意识。 胡亥心中琢磨着赵高所提,讶然道:“赵卿如何有此提议?” 赵高换上了一贯的笑脸,殷勤道:“小臣出生于隐,母亲为罪人,是以略懂此中艰辛。若能为陛下所用,便是小臣无上荣耀了。”他那种讨好的笑容,此刻却格外叫人心酸。 胡亥点头,道:“赵卿所奏甚是。众卿以为呢?” 有了修改刑之定在前,这一下群臣附议。 于是胡亥吩咐道:“赦免奴婢的奴籍,与刑之改,一同重修律令。” “喏!”司马欣都答应下来。 司马欣也是做狱吏出身的,律令功底过硬,又有皇帝亲自督工,天未亮便已拟好新令。 “罪人触犯刑,已判决者,按罪状轻重,可以钱或战功、耕作、劳动徭役而赎免。细则如下:……” “因罪而为奴婢者,做徭役三年无犯,则为半奴;男半奴服种徭役一年,可奴籍;女半奴服轻徭役二年,可奴籍……” 李斯检视无误,呈给胡亥。 胡亥过目一遍,递给叔孙通,“即刻加入新政语书中。” 他走到殿外,伸个懒,望着天空东方那片神秘的古铜,知道那里旭将升,只觉偌大乾坤、尽在怀中。 第43章 一觉睡醒,胡亥给项羽写了第二封信, 绝口不提对方回信时那杀气腾腾的“万死以诛秦”五个字。 “项兄亲启: 见字如晤。 与兄分享几个喜报。其一逆贼吴广被他自己部下割了脖子;其二, 周文兵败自刎。我朝大军真是势不可挡呐。这既是朕的喜报,也是项兄的喜报——项兄既然有问鼎之心, 这等造反贼也是你要除去的。朕的大将军已经为你代劳。不需太过谢……” 总而言之, 是要项羽明确知道, 朝廷大军势如破竹,而造反举事越来越难了。 这是天下大势所趋,让项羽不要搞,万一出了事儿——勿谓言之不预也。 不知道项羽收到信时, 会是怎样然大怒。 秋高气,咸中众女来了第一次考核成绩, 首批通过考核的女共计三百名。这三百名女本就是略通读写的, 用心背诵后,自然能宣讲默写出来。 这三百名女, 将会是第一批被放归乡里的。 剩下九千七百多名虽然没有考过, 可是短暂的沮丧过后, 就被这振奋人心的消息点燃了希望。每习十个新字、每旬考两次,机会总是还有的。而有了第一批被放归乡里的先锋,她们仿佛也看到自己踏上了归乡的路。 关于第一批女放归乡里的具体措施, 胡亥召集了叔孙通、刘萤一同商议。 第一批回乡女的象征意义重大,措施定好了, 就是共计万名女的制度模板。 朝廷才打了两场大胜仗, 胡亥又刚解决了刑与奴婢籍的问题, 心情略放松些了,正翻着首批女的名册看,等叔孙通和刘萤奉召前来。 就听“汪汪”两声狗叫,乌漆墨黑的“二郎神”一颠儿一颠儿跑过来,两只琥珀似的眼睛亮晶晶盯住胡亥,趴下前身快摇着尾巴——这是在邀请胡亥与他一起玩耍。 “过来!”胡亥笑骂道:“你这个小二郎,整天吃了就知道玩。”他搁下名册,俯身伸手。 小二郎立马翻身,出肚皮上一簇白,尾巴还悠哉悠哉摇着。 胡亥搔着小狗肚皮,正逗狗逗得浑身舒畅,就听谒者报说叔孙通、刘萤进殿了。daoJuHUiSHo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