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惊呆了。 她实是做梦也没想到,在自己面前总是姿态高傲的李玄度,竟患有如此奇怪的隐疾,有如此一段不堪的往事。定立了片刻,忽想起一事,又追问:“他既是被冤的,当 ,梁太子是如何将他卷进去的?” 骆保擦了擦眼角,正要说,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大胆奴!在背后说甚?” 骆保扭头,见秦王竟醒了,手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望着自己, 面怒 ,一凛,慌忙跪了下去:“殿下恕罪!奴婢方才一时多嘴,往后再不敢了!” 李玄度仿佛十分愤怒,竟能听到他大口呼 的声音,忽闭了闭目,人似有些难受,弯下 ,一下呕了出来。 骆保忙从地上爬起来服侍。等他呕完,给他递帕子,又伸手去扶,见他擦了擦嘴,沉着脸,将帕子随手一掷,也不用自己扶,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走了进去,心知自己方才敌不过王妃说了这事,真的惹出秦王怒气了,心中又惊又怕,只能向王妃投去求救的目光。 菩珠稳了稳神,叫他使人来收拾地上 藉,再送来热水,将人都打发走后,自己回到内室,见李玄度已歪回在 上,背对着自己,身影一动不动。 她站在 前,默默地望了片刻。 方才乍听,她觉震惊,觉他可怜,此刻再想,忽又懊悔。恨自己,既从一开始就存了接近他的心思,这种 常只要她稍加留心便能察觉的事,竟也要来到这里,靠了李檀芳之口,才能知道。 她实是太无心了。 也难怪在他的眼里,自己连替她提鞋都不配了。 “殿下,你好些了吗?” 她稳了稳神,轻声问他。见他没反应,绞了一把热巾,走到他的身后,柔声道:“我替你擦下脸——” 她探手要帮他擦面,忽见他抬手甩了一下,她手中的巾子便被他甩落在地。 他翻身坐了起来,睁着一双眼底泛着红丝的眸,盯着她,冷冷地道:“菩氏,往后你给我记住,我的事,你少打听!”说完套上屐子,下 ,踩着还虚浮的脚步,自顾踉跄而去。 第77章 菩珠见他这般怒冲冲去了, 不放心,悄悄跟出去,躲在门后偷看他。 他倒没继续跑去外面, 就待在庭院里来回不停地打着转, 看起来燥热难安的样子。 问几句和他有关的旧事, 纯粹出于关心而已,他竟又翻脸, 劈头就是冷言冷语, 说话还这般诛心。 实是莫名其妙! 菩珠本也着恼。但见他这副样子, 却又想起骆保方才向自己讲的话。 也是奇怪,自己八岁之后的那段经历, 按理说和他有些类似, 各有各的苦痛, 但自己如今想起来,心中印象最鲜明的, 还是菊阿姆和她相依为命处处保护她的点点滴滴, 求生之苦和这种暖心相比,倒淡薄了不少。而想到他十六岁那年的遭遇,或是骆保描述得太过煽情, 不知为何,总觉他颇是可怜,比自己好像还要可怜。 又想到他有如此暗疾,先前自己因为怕冷, 早早就在屋中用了火盆,他也一直忍着没反对, 算不算是委屈他自己?后来吵了架,他也就丢下她, 自己跑去外间睡了。 而且,当她想到遇刺那夜他向着篝火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虽心中五味杂陈,过后细想,也不大相信他 后真的能做到,极有可能是句空话,但终归,那些应当是他那个时刻的心里话。 不管他当时是出于何等的考虑,他毕竟也许诺过会尽量保护她一辈子,尽管也知道,之前被自己给骗得不轻。 如此一想,再大的气也就平了。 罢了罢了,被他斥了一句而已,又不是第一回 。不和他一般见识,谁叫人家天生高贵。 落了 的凤凰,它还是凤凰,说它不如 的,都是地上走的那些真正的 而已。 话虽如此,她也不敢再去惹他了,一个醉汉。 她躲在门后偷窥。 他在庭院里转悠了片刻,扶了扶额,终于晃了回来。她忙溜回内室,竖着耳朵继续听动静。 骆保好似扶他入内,帮他在外头铺了铺盖,他就直接醉睡在了外间。 这一夜菩珠没再接近他。次 很早,天还没亮,她听到外间有了动静,他好似醒了。 他要起身,就得进来更衣。 菩珠起先装睡,等了好一会儿,没再听到有动静,忍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从 上下来,趴在隔开了内外间的一扇落地屏风前,轻轻勾开帐帘,看了出去。 他盘膝而坐,面向着渐渐泛白的东窗,背影一动不动,看着有些沮丧似的,在发呆。再过片刻,外面的走廊上传来婢女们起身后来回走动的脚步之声,他晃了一下,起身。 菩珠急忙飞奔回到 上躺平,等他走了进来,方装作刚睡醒,坐起来伸了个懒 ,下 披上自己的衣裳,主动道:“殿下睡醒了?我帮你更衣。” 李玄度抿着 ,脸 微微苍白,面容带了宿醉过后的颓态,望她一眼,顿了一顿,低低地道:“叫骆保吧。” 果然,还是不让自己近身。 菩珠暗暗撇了撇嘴,便收回手,照他的话,出去先将骆保唤入,看向那 铺盖。 骆保立刻麻利地将铺盖收了起来。菩珠这才开门,唤婢女送水洗漱。 今 便是阙王的寿 。待秦王夫妇一道现身在众人面前,李玄度看起来已是 神奕奕,和众人谈笑风生,心情显得十分愉悦。 今年不是阙王整寿,加上他旧伤复发,国中 常事大多已 给长子李嗣业,除难决事外,基本不再见外人了,故寿庆并未大办,只于王 设宴,招待亲朋以及阙国一干贵族官员,男子在宴堂吃酒,这边的王室贵族女眷,也于近旁的庆 阁内围宴,进行中时,忽听那边隐隐传来一阵喝彩之声,吴氏打发一名老媪去瞧瞧是何等热闹,老媪回来学了一番,吴氏笑道:“说男人那边以投壶取乐。四殿下十发十中,竟连中全壶,累全场自罚三杯!” 众人抚掌大笑,对李玄度的高超投壶技艺赞叹不已。 一名年纪大些的族亲妇人又笑道:“我还记得十年之前,四殿下也曾来此为王贺寿,此情此景,犹如昨 。那会儿四殿下才十四岁,发束金冠,身着绯衣,记得坐骑是匹玉花骢,少年仪容之美,实是我生平第一回 见。不但如此,无论张侯置鹄、投壶 箭,四殿下年纪虽小,无不拔得头筹。当时我便想,哪家女子能有如此福气, 后能得殿下之心,今 得见王妃之面,方解疑窦。果然,与秦王是天造地设,璧人一双!” 其余人也看向菩珠,跟着纷纷称赞。 自己是客,又来自李朝,菩珠知这些阙国的贵族妇人不过是在应景客套罢了。提及李玄度时,在场的妇人几乎都下意识地望了眼李檀芳。这种细小的表情,她早就收入眼中。 想必在阙国人的眼中,多年以来一直认定李檀芳当嫁给李玄度的。 她面带微笑,辞谢众人对自己的溢美之词。 吴氏也将她夸得天上地下少有,随后望一眼坐她自己身边的李檀芳,笑道:“不能就听男人他们玩,我们这边也来投壶,以乐嘉宾。投空了几支,便自罚几杯。谁若能似秦王那般全中,全场陪饮!” 众人纷纷赞好。 阙国男子多骁勇,女子虽不至于提刀上马,但对投壶这种宴席游戏,自不会陌生。侍人们很快在场地中间摆上箭壶,众人按照座次,一个一个轮着去投。 京都长安 里的筵席,自也少不了投壶作乐。于吃喝玩乐,菩珠可谓无一不通。但今 ,或是一开始推不过众人敬酒,先饮了几杯,人已带醉,又或许是心情所致,半点好胜之心也无,手 更是一般,十箭八中。原本可以九中的,但其中一支投入之后,又跳了出来。 八中虽称不上极好,也算不错了。全场纷纷为她喝彩,她当自罚两杯。 吴氏忙起来,阻止她自罚,说她是今 贵客,照规矩,可免。 菩珠笑着命人斟酒,痛快地自己喝了 两杯,方在众人的再次喝彩声中归了座。 又几名贵妇投壶后,轮到李檀芳。 全场屏息。她在注目之下开始投壶,十箭七中。投完抬眼,发现众人都望着自己,表情似是错愕,笑着摇了摇头,自嘲道:“许久未玩,有些手生,能中七支已是极好。”说着自罚了三杯。 众人听她如此解释,也就释然,继续投壶。 菩珠觑见她坐回去后,她身边的吴氏附 到她耳畔,低低地问了句什么话,面带疑惑。她笑着轻轻甩了下方才投壶的右手,应了一句。因周围笑声不断,没听见,但辨她神 ,似是在重复方才的解释。 菩珠一目了然。 李檀芳平 必 通投壶,吴氏 惜侄女,为了让她出个风头,故意安排投壶。她却只中七箭,引吴氏不解。 她说是手生所致。但直觉告诉菩珠,她是故意输给自己的,要比自己少投一箭,免得令自己在阙国贵妇面前失颜。 如此一个大度又细心的李檀芳,令菩珠不由地再次想起了李玄度那句自己给她提鞋也不配的话,心中的自卑之 ,愈发浓烈。 耳边全是 笑之声,不停有妇人上来向她敬酒,她笑着,来者不拒。酒量本就浅,又酒入愁肠,怎经得住,宴席尚未结束,人便发晕,怕失礼,勉强撑着,硬是撑到宴毕,周围不知醉倒了多少的人,这才起身向吴氏辞别,叫王姆和婢女扶自己回。 她进了屋,觉 口发闷,冲到盂前弯 呕吐,将今夜吃下去的,喝下去的,全都吐了出来,最后连胆水和眼泪都出来了。 吐光后,她觉得头嗡嗡作响,太 似在 筋,人晕乎乎难受极了,接过婢女递来的温水漱了口,擦了把脸和手,连醒酒汤都没等到,一头倒下,就醉睡过去。 王 盛宴,阙王收到李玄度转呈的来自姜氏太皇太后的贺礼,十分欣喜,回忆当年阙国与李朝结盟并肩作战并得赐李朝国姓的往事,一时豪情 发,饮了不少的酒,待宴席结束,便就醉了,被李玄度和李嗣业送去歇息。 安顿好阙王,李嗣业叫李玄度随自己来,领他入了王 的一间内室,屏退左右,命心腹在门外守着,这才笑着问道:“如何,今夜可是尽兴?” 李玄度知他有事要说,且自己也隐隐猜到是为何事。想到昨 终于见到了暌违八年之久的外祖父,记忆中那笑如洪钟的老人家,再见已是伤病 身,垂垂暮老,又想到蓬莱 中的祖母,亦是华发苍苍,难抑心中酸楚,道:“外祖与舅父可商议停当了?我愿皇祖母寿与天齐,甘愿以我之命,为祖母延寿,然人世间生老病死,如之奈何。皇帝步步相 ,怕是刻不容缓。” 当年梁太子案后,李玄度被囚,继而牵连阙国。阙国被认作同 ,受到攻讦,若非姜氏发声,后来如何局面也是难讲。 两年后,李玄度虽获赦免,但对于阙国而言,随着与阙国有密切关系的明宗的驾崩,悬于头顶的那把利剑 影,再没有被摘除过了。 尤其这两年,密探送来的消息,令阙王倍 忧虑。李玄度知道,外祖渐渐有了迁国的想法,拟将族人分批,暗中西迁,回到从前的祖居之地,以避将来可能的灭国之祸。 倘若计划能够实现,皇帝即便想要发兵彻底铲除后患,也需有支撑大军深入西域长久作战的粮草支援,还要应对来自北方的 力。 就目前而言,李朝虽强大,却未强大到能支撑在西域和北面同时进行双线大战的程度。 所以,这是一个避祸的可选择的方向。但举国西迁,人口涉及数十万,除了战士,国中还有许多妇孺和老弱,于他们而言,这必是一场极其艰难的长途跋涉,中途还不知会遇到何等的磨难和考验。 更何况,阙人的先祖当年因仰慕中原文化才东归来此,如今却要放弃早已融入血 的这片土地家园,无论从情 还是实际而言,都是一个极其重大的事件,不可能说定就定。 所以这两年,阙王只派人去探查西迁路线,寻访旧 家址,这个计划始终尚未得以最后确定,也一直处于严格保密之中。除了阙国最核心的数人之外,别人并不知晓。 李玄度是知晓这个西迁计划的人员之一。今夜见舅父将自己带到这里,便猜到他是想和自己说这件事。 果然,李嗣业走到一面墙前,拉开遮挡住墙面的一道帷幕, 出其后悬于墙上的一幅舆图,指着上面作出标示的路线,让李玄度来看。 “线路不久前已经择定,这是最安全,也最便捷的路。倘若万般无奈,真的到了举国西迁的一 ,便就走这条道……” 李嗣业一顿,神 沉痛。 “想我阙人先祖当年东归,一路披荆斩棘,来到这里,筚路蓝缕,艰苦创业,方有了一片家园乐土,没想到如今竟又……” 李嗣业眼眶泛红,声音变得微微颤抖,停了下来。 李玄度眼角亦是微红:“全是我的罪责,累外祖、舅父还有千万的阙人不得安宁,危险至此地步,甚至还要被迫放弃家园——” 李嗣业立刻摇头:“与你何干?当年若非与李朝结盟,我阙人便要受北面狄人的 迫,存亡胜败,谁能料定。实在不行的话,西迁也好,只要人在,何处不是乐土。真要究祸患之源,不过是小国周旋于大国之间,向来生存艰难罢了,今 之局面,也是天意使然。帝王寡恩,你出生于天家,才是深受其害,从前你蒙冤时,无论是外祖或是舅父,只恨自己无能,不能替你解半分难!” 他定了定神,脸上 出微笑。 “舅父叫你来,是知你擅谋,能运筹帷幄。倘有一 真要西迁,迁移数十万人,不啻一场大战,如何安排人员分批、路途补给、安全护卫,以及如何经过沿途各国,都需细细勘定。舅父望你能助一臂之力……” 李嗣业正说着,听到密室外传来一阵争执声,辨出是弟弟李嗣道,他被守卫拦在门外,正大声呼喝。 李嗣业皱了皱眉,拉上帘幕,过去开门。 李嗣道今夜喝了不少的酒,脸膛通红,闯了进来,看见李玄度,立刻上前,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声道:“四殿下,小舅有句话,早就想和你说,趁着这个机会就直说了!李朝皇帝已经不是从前的皇帝, 迫太甚,不给人留活路。他既认定你要造反,你为何不反?只要你发个声,小舅舅唯命是从,带人全力支持你杀过去,把那个狗皇帝的脑袋给砍下来,你自做皇帝就是!” 他一双通红的眼,盯着李玄度:“你给舅舅一个表态,怎样,你到底反不反?” 李嗣业大惊,随即怒道:“二弟你醉了!你在胡说什么?还不住口!” 李嗣道环顾一周,大步走到那幅帘幕之前,一把扯开,指着上头的舆图,轻蔑冷笑:“王兄,我知你的想法,怕东怕西,一心只想带着族人西归。凭什么就这么把我们已经住了几百年的地方给让出来?我今 话就放在这里了,叫我西迁,不可能!四殿下若不愿意反,我便自己反。你怕,我不怕,我手下的勇士更不会怕!” 李嗣业道:“你以为造反如此简单?凭区区一个弹丸小国,如何与李朝对抗?倘若不成,结果将是如何?国灭,族亦不存!你们这些武士可以死,那些百姓将要如何?” 李嗣道说:“放弃土地与死何异?我料阙人不会全都是软骨头!到时候,要逃的,尽管逃去,不走的留下,一战便是!” 他一顿,又冷笑道:“东狄不是在拉拢我阙国吗?四殿下若真不反,到时候,等你们走了,我便与东狄联合。就算与虎谋皮,也是在所不惜。于我阙人而言,狄人与李朝人有何区别?这个所谓的赐姓,我也不要了!李朝皇帝不仁,就休怪我不义!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也不会便宜那狗皇帝!”DAoJUhuIshO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