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彻忙道:“戴罪之身,求之不得!” 胡亥莞尔,道:“功过相抵了。” 蒯彻准备好的话都派不上用场了, 一时竟有点无所适从。 “这样……朕还有要用你之处,不过不是现在。你先去御史大夫底下领个闲职,待到用你之时,朕知会你。”胡亥盯着他,恳切道:“朕留着你,有大用处。你可不要让朕失望呐。” 蒯彻东奔西走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能为人重用,成就一番大事业吗? 没想到兜兜转转,竟是在咸得了大用处。 “想什么呢?”胡亥笑问道。 蒯彻揩泪道:“小臣糊涂,从前辜负了陛下苦心,也浪费了小臣的才智。”也不知是真心悔过,还是做给皇帝看的。 胡亥也并不深究,安两句,便让他退下了。 “陛下,长公主殿下来了。”赵乾瞅着是个话,进来通报。 “哦?”胡亥起身,道:“朕正想出去走走。” 他走到殿外,示意刘莹跟上,笑道:“走,咱们去御书房看看那几个小子。” 如今众皇孙与赢嫣、拓曼都在御书房读书,仍是由叔孙通、张苍作为主师傅教导。 别的不提,叔孙通来教几个三岁小儿认字读书,那是很够格的。 刘莹应了。 胡亥瞥了她一眼,道:“要跟朕说什么事儿?” 刘莹道:“还是楚王税金一事。汉王太后来问,我已照着陛下所待的,告诉她陛下您已经知晓。只是此事不宜张扬,陛下您要考虑过后,再行稳妥之法。” “就是这么说。为何发愁?” “陛下,此事若不能稳妥处置,我看汉王太后也要有样学样,像楚王似的送石头来了。” “那倒不会。”胡亥道:“吕雉与韩信不同。汉地无重兵,吕雉就算心中不服气,也没法跟朕硬拼。更何况,嬴祚喊吕雉一声外祖母,可跟韩信没什么关系。这事儿朕心里有数,此刻韩信远在楚地,与他摊牌,不是好时机。”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御书房。 胡亥示意从人噤声,与刘萤悄悄上前,隔着窗户,望向里面负手晃头初学诗的小家伙们。 刘萤的目光黏在拓曼身上,无限温柔慈。 拓曼与皇太孙嬴祚坐在最前面的中间位置,小小的人儿,跟着叔孙通一句句背着代代传的诗篇,尚不能解其中意。 “拓曼适应的很好。”胡亥轻声道:“与嬴祚也投脾气。” 他本是安刘萤,说到此处,想到吕雉,心中却掠过一道影。 里面叔孙通已经察觉了,慌忙出来。 胡亥摆手,淡声道:“你教你的——”他转身便走。 刘萤忙跟上。 胡亥疾步走了片刻,回过神来,见刘莹几乎是小步快跑在跟,愣了愣停下脚步,笑道:“朕一时心焦……” 刘萤透过一口气来,先问道:“陛下为何事心焦?” 胡亥想了想,道:“蒙南带着两万人马,不见踪迹了。” 原来是为这事儿。 刘萤道:“当初在龙城,我们已破匈奴兵,还曾传信给正赶来的蒙南,也不知他究竟收到了没有。”又道:“草原上失道路也是常有的事情,万一蒙南真出了事儿,也不是人力所能救助的,陛下不必自责。三路大军横亘长城内外,蒙南若是回来,陛下也一定会先知晓。”言外之意,蒙南的两万人马掀不起什么风浪。 胡亥笑道:“是你说的这个道理。”于是搁下不提。 是,刘萤回府路上,想起皇帝突然疾步离开御书房的情形,总觉得陛下还有烦心之事,对她所说的蒙南一事恐怕只是其中一桩罢了。 然而人活着,本就是解决着一桩又一桩的麻烦事儿。 他是皇帝,要解决的麻烦事儿自然比寻常人要多些。 谁知消失的蒙南竟不是一桩麻烦事儿,而是一桩大喜事儿! 蒙南率领两万机动部队,封蒙盐之命,前去支援攻打龙城的李甲,尚在半途就收到了李甲的来信,说是龙城已破,左贤王胡图率兵北退,告之他不必速来了。 蒙南少年血气,因受太子泩牵连,直到此次北征才真正有了用武之地。大将军蒙盐因是他的叔父,反倒不敢叫他去硬拼,只留他在左近。前往龙城,佐助李甲攻城,是蒙南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一个叫他建功立业,为太子泩赢得一线生机的机会! 谁知道他尚在半途,就收到了李甲已破龙城的消息。 若是此时再赶去,对蒙南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因此蒙南决定改变路线。 他决定孤军北进,斩杀撤退的左贤王胡图。 这军令莽撞大胆,被监军力荐不可。 蒙南于是斩杀了监军,左右无人敢置喙。 当下蒙南率领这两万人马,好在已转入季,酷寒渐消,否则只天气就能将他全军覆没。 也是老天相助,蒙南追出上千里,北过居胥山,竟然真在北海之畔,寻到了正休整的左贤王胡图部队。 左贤王胡图退至北海,料想秦人断不可能到这里来,于是安营扎寨,救济伤员,清点人马,正是人困马乏懈怠之时,忽然就被一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秦兵给突袭了。 蒙南斩杀左贤王胡图! 匈奴余部四散溃逃,慌中,冒顿的几个儿子也失散不见,或是死了或是逃了。 蒙南有了此胜,才回转南归。 直到初夏时节,他的人马才来到了龙城。 李甲得知来龙去脉,忙传奏章汇报咸。 待到奏章传入章台殿,摆上皇帝的案头,已是仲夏时节。 胡亥将这份奏章看了两遍,才确信此事,大笑道:“蒙氏当真了得!虎父无犬子呐!这个蒙南!”他起身走到舆图前,一直寻到地图最上方的北海处,内心啧啧赞叹,蒙南这都追到俄罗斯的地界去了啊! 冯劫、赵高、叔孙通与刘萤恰都在殿中,原是商议咸书院一事,见皇帝欣悦,得见奏章后,也都觉振奋。 得知左贤王胡图已死,冒顿余下的儿子都不知所踪,刘萤先是松了口气,又有些怅然。 冯劫为右相,所想自然与刘萤不同,道:“左贤王胡图已死,胡人四散溃逃,十年间难成气候。大将军蒙盐与骠骑将军李甲处的兵马,便可渐次回撤南归了。此战虽胜,然而光复七年来积攒下的家底,可是都填进去了。” 第230章 冯劫所言不虚。 为了这次对匈奴的战争, 帝国光复以来七年的积蓄,可以说是全填进去了。 胡亥道:“蒙南斩杀了左贤王胡图, 北境可有十年太平。如此一来, 有一桩事情倒是可以提上程了。那便是治国思想之变。” “治国思想之变”六个字一出,底下人无不肃然。 有关于此,胡亥早已翻来覆去不知考虑过多少次了,说起来条理清晰而又迅速,“我朝素来以法家之说治天下, 行耕战奖励。然而如今外无大战,内境平定,耕战之法不可长久。” 朝廷行的是军功制度,黔首靠军功晋升封爵,这是给社会底层开放的上升渠道。不管是哪个朝代, 底层的上升渠道一定要保证顺畅, 此刻是军功,两千年后是变了面貌的“科举”, 一旦这样的上升渠道被堵死, 民众就会酝酿暴。而如今天下无战事, 胡亥也不准备穷兵黩武向周围扩张, 那么为帝国黔首设置新的上升渠道就显得尤为重要。 在座的都是帝国重臣,话不用说太明白, 点到便都懂了。 胡亥道:“这便是朕让赵高督办咸书院的用意。试行的各郡举贤良、武生的法子还要继续,双管齐下。冯劫,你和赵高商量着, 把实际推行中遇到的问题归纳总结,使之制度化。” 冯劫与赵高齐齐答应。 “这第二点,便是最重要的——治国思想。”胡亥道:“天下苦战久已。这就好比一张弓,总是绷紧了,待到用的时候,便废了。一张一弛,方是治国之道。叔孙通,你是博士仆,读经史,如今若要‘弛’,用哪家学说最佳?” 叔孙通虽然平时阿谀逢,但肚子里是有真材实料的。 见皇帝问,叔孙通立时起身,侃侃而言:“若要‘弛’,如儒、墨、诸家等都有涉及,然而最贴切的,莫过于老子之言。” 胡亥点头,示意他出列上前说话。 叔孙通又道:“自战国以来,有书《黄帝四经》,乃是以老子讲求道法自然为体,托名于五帝之首的黄帝的刑名法术,自成一派,曰黄老。其讲笃信因天循道、守雌用雄、君逸臣劳、清净无为,兼收儒、墨、诸家思想,主张相与相成、平衡而止。” 他料想皇帝于法家,对于这些恐怕不太了解,还要展开详述。 谁知道皇帝已摆手止住了他。 “听起来不错。”胡亥道:“你带着手下的博士,把这黄老之说仔细整理出来,要使万民自化、因俗简礼、刑德并用。” “喏。”叔孙通想到还未出口的内容——“天下为公”,那可是要用律法来约束皇帝手中权力的。他犹豫了一瞬,没有提及。 胡亥又道:“从前为了征集军费,不得不把山川湖泽收归私库。如今匈奴之患已解,朕不便与民争利,虽然盐铁官营之制不可更改,但是自今起,山川园池市肆租税之入,自天子以至封君汤沐邑,皆各为私奉养,不必归于朕之私库了。” 打了胜仗,给大家都分点甜头,再者经济也需要恢复活力,总是绑着,血脉不通就废掉了。 “对了,叔孙通,”胡亥转回来又道:“你记得,朕要你这黄老之说,便于作。你想办法,把李婧那边的技术,蒙盐那边的兵法,甚至还有这几十年间传下来的谋略都加进去。” 叔孙通一一答应。 看似“清静无为”的黄老之道,要想为统治者所用,必然有着极强的目的。 如果它不能服务于胡亥的诉求,那么就会有别的学说来取代它。 简单来说,叔孙通要按照胡亥的需求,再造一个合适的“黄老学说”。 一时众臣退下,胡亥单独叫住了刘萤。 “如今北境平定,朕要蒙盐、李甲等人回撤,你的人要即刻填上。” 否则就会出现权力真空的区域,被旁人乘隙而入。 刘萤点头,道:“臣在胡地经营数年,尚有几位心腹。” 她一一说来,得到胡亥首肯后,确立了管理人员。 胡亥笑道:“选个好子,给拓曼举办个仪式——他以后就是南匈奴的单于了。” 刚三岁的孩子,竟然做了儿单于。 望着刘萤远去的背影,胡亥忽然心生寒意。 就如同匈奴出了儿单于拓曼,大秦又有何不同?万一他突然驾崩,朝中这些充野心、利己投机的政客们,自然也会扶持年幼的皇孙,到时候,也许一个与皇族毫无关系的人会成为大秦的实际统治者。 突然之间,胡亥仿佛与冥冥之中的先帝神魂相通了。 英明神武如先帝,为何会汲汲于长生?为何深信海外有仙山?为何要把这偌大的帝国重塑于地下?DaOJUHUIsHO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