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一定也像他一样,察觉了这庞大帝国的正常运作全系于他一身。 一旦皇帝驾崩,便要天下大。 所以先帝求长生,修皇陵,却还是没能抵住死亡的力量。 “蒙南立了大功,”胡亥找了个略显牵强的理由,道:“太子泩闭门读书已有三载,也该让他出来看看了。学以致用,只死读书是不成的。赵乾,你去传信,叫太子泩来见朕。” 赵乾住惊愕,飞奔去请太子泩。 谁知太子泩闭门读书三年,又有张氏之死在前,内心深处惶恐不安,只怕皇父一杯毒酒赐下来,他便呜呼哀哉了。 蒙南失踪的事情,太子泩已经听闻。再见赵乾传报,太子泩只当是胡亥要问罪,当即吓得面无血,跌坐在地难以起身,对赵乾泪称病,请皇父宽容数。 赵乾无法,据实已报。 原是好事儿,却成了这幅样子,胡亥也觉扫兴,于是放太子泩出门一事,便暂且搁置不提。 十月,诸侯王入咸。 楚王韩信虽然路途遥远,却是第一个抵达的。 胡亥仍是亲,与他同食同宿、同出同入。 与此同时,刘萤却按照皇帝的嘱托,在吕雉再次上门催问税金一事时,娓娓道:“王太后,陛下与楚王殿下的情谊,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若论亲近,犹在与我之上。正是王太后所说的,疏不间亲,此前楚王远在楚地,我能向陛下进言,陛下也答允要处置。然而此刻楚王就在中,与陛下亲密无间,我若再去聒噪,与陛下说上十句,也抵不上楚王陪伴陛下游猎高兴处的一句话。” 吕雉道:“难道就眼看着不管?陛下这是养虎为患呐!” 最关键的是,皇帝可以不在乎这头老虎,但是皇太孙却不能。 刘萤道:“唯今之计,只要下下策,便是把事情闹大,大到叫陛下无法徇私。譬如叫御史上本,将税金一事捅破。” 吕雉叹道:“实不相瞒,这原也是我所想的最后一策。然而兹事体大,哪里去找这等不要命的御史呢?” 刘萤歪头想了一想,道:“旁人我也不清楚,倒是前阵子听说有个叫蒯彻的御史。他曾事涉叛国,侥幸捡了一条命,正是要博取陛下信任之时——而且此人从前还给楚王出过三分天下的计谋。如今他若要取信于陛下,还有什么比跳出来攻讦楚王更好的法子呢?” 第231章 楚地以石头代税金一事被蒯彻捅破之时, 胡亥正与韩信于章台殿坐论养生之道。 “朕观你便是气太盛。”胡亥摆着李婧昨送来的“九连环”, 又递给韩信把玩, 道:“你别以为这是好事情, 之道, 在乎平衡。正所谓‘胜则身热,腠理闭, 为之俯仰,汗不出而热……’——朕这几看着, 你这几条可都够得上。” 韩信试着解那九连环, 笑道:“养生之道,非臣所长。不过臣的确觉得夏天比冬天难熬些。楚地夏热,叫臣耐守不住。” “那你就在咸过完夏天再往回走嘛。”胡亥笑道:“等走到楚地,也就该调头再往咸来了。” 韩信也知这是玩笑话, 笑着一摊手,把那九连环又推回去, 道:“这墨侯真是巧心思, 臣却解不来。” 胡亥握到手中, 也不见他手指如何抖动, 再摊开手时, 九个环已经个个分离。 “知道其中关窍, 就很好解。”胡亥微笑道, “要不要朕教你?” 韩信笑道:“解它作甚?臣剑光一闪,它便碎了。” 胡亥笑意淡了,道:“‘一力降十会’, 原也不错。” 便在此刻,右相冯劫求见。 胡亥道:“众人皆知,朕屏退左右,与你对谈。谈兴正浓,这冯劫却来叨扰。” “既然来了,恐怕是有要事。”韩信嘴上说着不在意,手上却想把那九个环串起来再试着解开,劝道:“陛下还是见一见。” 胡亥笑道:“看在楚王面子上,那朕就见他一见?” “见他一面又何妨。” 一时冯劫入内,见楚王也在,见陛下毫无避讳之意,也只能硬着头皮汇报了蒯彻上本参奏楚地以石头代税金一事。 韩信怒而起身,望向皇帝。 胡亥更是大怒,拍案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御史,哗众取宠!你把人给押起来!他的奏本即刻销毁——朕不许此事宣扬出去!” 韩信舒了口气,复又坐回去。 冯劫擦汗道:“这、这……恐怕是盖不住的。那蒯彻胆大包天,同样的奏本誊写了百余份,传送咸城中文人官吏汇集之所。此事爆出不过半,已是言纷纷,无人不知了!” “哦?”胡亥皱眉思量。 韩信心念如电转,忽然又看向皇帝。 胡亥却道:“他这是有备而来呐。一个小小的御史,朕不信他若背后无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韩信目中惊疑消了,道:“请陛下速查背后之人。” “你放心。”胡亥膛起伏,似乎余怒未消,道:“朕一定把这背后兴风作浪之人查出来。” 片刻之后,胡亥独留正殿理政,韩信则找了个借口避去偏殿,迅速叫人传信给他原本留在咸的耳目去查探此事。 半之后,君臣二人再聚首,事情已经很明白了。 不管是皇帝处得到的消息,还是韩信私下得到的消息,都把蒯彻背后之人指向了汉王太后吕雉。 韩信焦躁得快步走动着,大骂吕雉与蒯彻。 胡亥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文武百官,列侯公卿都已知晓。朕纵然有心偏袒与你,却也难堵悠悠众口。朕看汉王太后此举,分明是要把朕架在火上烤,朕若是不解决此事,她也要效仿以石代金了。不如就照着朕最初所说,你们一样缴纳税金上来,朕多分给楚地些,旁人总没话说。” 韩信怒道:“吕雉一个老婆子,也有脸来跟我相提并论?光复大秦,那是我真刀真打出来的!她做了什么?不过是依附死去的刘邦,占了个名份,而有今的富贵荣华。她德不配位,本该夜战战兢兢,生怕有做得不对之处。如今倒好,竟然有脸来攀扯我了——当初垓下围西楚霸王之时,这老婆子又在哪里?” 胡亥沉默不语,把那九枚圆环在掌中捏得温热,才稳住面上神。 韩信又骂道:“这蒯彻更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当初在荥,他还曾劝我自立,三分天下。这样的小人,陛下难道要容忍吗?听说这小人还曾参与叛国这样的罪案,陛下何不斩杀他,警示天下人!” 胡亥视韩信良久。 这个正值盛年的名将,几前还曾欣喜得告诉皇帝,他如今已有三子二女。 就在今清晨,两人还在讨论韩信多年征战落下的沉疴,与皇帝自己镇思虑夜间多梦的症状。 他俩仿佛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却终归要落到君臣迥异的身份上来。 韩信若是乖觉,见北境边患已除,帝国蒸蒸上,就该借着蒯彻大闹,踩着台阶下来,主动与汉王、淮南王一般缴纳税金,明白如今的皇帝不同于曾经的周天子。昔的天子,只是九爵的王。而今的天子,却与诸侯王不是一个阶层了。 可惜下了战场,韩信从来不是一个乖觉的人。 “陛下?” 皇帝长时间的沉默终于引起了韩信的注意。 胡亥松开手,九枚圆环当啷啷落了一案。 他淡笑道:“你与吕雉自然不同。不过此事正是众人热议之时,若强行弹,倒是火上浇油。不如且放它二,把什么妖魔鬼怪都放出来。咱们还是照旧会猎去!待回来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韩信虽恨不能即刻便把蒯彻筋剥骨,将吕雉当面羞辱,然而身在咸,万事皇帝为尊,他只能暂时下这口气来。 然而他能得住,他手下的人却不住了。 韩信在咸的耳目中,有个叫朱攀的,往从叔孙通处买消息,报给韩信。 得知蒯彻闹事,朱攀得韩信命令,查明背后主使乃是汉王太后,于是对韩信道:“殿下如何能忍这口气?汉王太后还当是咱们怕了她——以为有个四岁娃娃做皇太孙,便能狗仗人势了么?小臣有一批弟兄,在郎中令手下做宿卫侍从,会猎当都要伴驾出行的。不如让小臣去集合数人,到围猎场上放飞箭,吓那吕雉一吓,也叫她知晓,咱们楚地人也不是好惹的!” 这主意的确解气,很符合韩信的风格。 好在韩信理智未失,沉浸在假想复仇成功的快意中片刻,回过神来,道:“不可。会猎场上,陛下也在,御前行此等冒失之举,重了便是大罪。这样,你带人候着,待会猎结束,吕雉与她那脓包儿子回程之时,好好给他们个教训。” “喏!”朱攀虽然答应着,面上却仍由不平之意。 待到会猎这,胡亥与韩信、吴臣、刘盈等上马骑,女眷如太子妃与汉王太后等便在营帐中聊天际。 淮南王吴臣与汉王刘盈身体都不甚强健,勉强长时间骑在马上,已是不易,更不必说拉弓箭了。 因蒙盐、李甲等还在从胡地归来的路上,这次的会猎就显得韩信一枝独秀了。 就在韩信正得趣,追着一只黄羚羊,深入林地之时,忽然听闻一阵急促尖锐的军乐声,是召集众人的号角。 韩信看一看天,疑惑道:“这么快就结束了?”环顾左右,却见不知何时,已经与皇帝走散了。 一队郎官策马疾来,道:“”楚王殿下,猎场上有刺客!请您速归!” “刺客?”韩信调转马头,并没有到危险,问道:“是行刺陛下的贼人吗?” 那队郎官马上抱拳,道:“臣等还要去告之淮南王与汉王,少陪了!” 韩信打马归去,心里想着,自荆轲刺秦而今,不知换了多少次刺客,这些人还真是杀不光呐,就像烦人的蚊虫——败兴! 忽然,韩信猛地直了脊背,左右一顾,问道:“朱攀呢?” “……入场之后,他带了几个人就走了。”左右随从都摸不着头脑。 韩信心中有了一个极其不妙的猜想。 这预想在韩信进入皇帐,望见毯上沾血的玉佩时,得到了证实。 那是去年他入咸时,朱攀向他讨要的信物。 而皇帝站在高阶之上,俯视着他,用一种从未看过他的冷酷眼神。 皇帝的目光仿佛是两道闪光的毒蛇,要钻到他温热的心里去。 皇帝一抬手臂。 韩信看到他臂上包扎的白素巾。 “你的人,”皇帝指着地上沾血的玉佩,嘶声道:“劲弩朕左臂,被朕的护卫扑杀于马前——韩信,你有什么话说?” 第232章 韩信如坠冰窖, 一个字音还未发出, 已被涌上来的皇帝护卫按倒在地。 “臣——冤枉!”膝盖触到地面, 韩信反应过来。抻长脖子望向皇帝, 他高声叫道:“陛下!此中必有误会!” 皇帝仍只是冷冷视着他。 许多纷杂的小事在他脑海中急速掠过,忽然间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韩信本就是极聪明的。 他跪在地上, 叫道:“陛下,这都是吕雉的谋!这是她要陷害臣!” 韩信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程度, 为了自证清白, 情急之下什么都待了, “这朱攀主动提议要为臣出气,趁着会猎之时, 吓唬吕雉一番。臣顾忌陛下在场, 再三叮咛, 不可在会猎之时动手,一切都等吕雉回程路上再说。现在想来, 这朱攀分明已是吕雉的人——否则, 为何去岁臣入咸,这朱攀忽得要臣给他信物?不正是为了今构陷于臣吗?”dAojUhuiSho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