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寒川倒是不觉得。他婉拒了村妇,仍然坐在那里。村妇有点恨铁不成钢,在发筷子的时候特地先发给他,说:“那你先挑。等他们完,你就没得吃了。” 季寒川笑眯眯道谢。他长得好看,在这种地方很占便宜。村妇看了他,心里一软,寻摸着自家女子也差不多年纪,可惜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否则…… 唉。 村妇离开后,季寒川三下两下吃完一碗面。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看眼前一家三口。 他正对着那个男人。季寒川温声问:“叔,您贵庚?” 男人抬了抬眼皮。他看上去很老,把他和旁边女人放在一起,恐怕说是爷孙也有人相信。 女人虽然狈落魄,脸颊脏污,只知道痴痴傻笑,可从面颊来看,大约不到三十岁。 男人嗓音干涩,说:“不记得了。” 季寒川不意外。他转头看旁边扒拉面条的小男孩。他身上穿了件脏兮兮的羽绒服,只是大约太旧,显得干巴巴的。 小孩儿拼命吃、拼命吃。一碗吃完后,他脸上都沾面汤,衣服上也有不少汤渍。 不过看他黑漆漆、油光发亮的袖口,季寒川觉得,回去之后,他爸大概也不会给他洗。 后面上菜,男孩儿和女人都直接上手抓,大有把整张桌子都吃下去的架势。 季寒川没有洁癖,可看着眼下情况,也没法有胃口。好在他在休息时间最后吃得很,到现在,一碗面下肚,也填补了下午的消耗。 他放下筷子。眼前的男人似乎嗤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开始把菜往里倒。 塑料袋如出一辙的脏破。倒着倒着,汤汁还淅淅沥沥往下淌。男人留意到,嘴巴里骂了一句,从口袋里拿出另一个塑料袋,套在外面。 很快,桌上的盘子干干净净。也没什么好菜,木耳炒蛋、小葱拌豆腐、蒜薹炒腊……被当做主菜的,是一碗炖。不过季寒川打眼一看,就发觉,里面土豆远远多于。那么一碗,大概只有摆在最上面的两三块是真。 也难怪。一个山村,为了接评估组请客。可面儿上好看了,里子总得亏点。 季寒川好脾气地试图和男人聊天,说:“叔,你一个人养这么一大家子,不容易啊。” 男人绑塑料袋的手一顿,抬眼皮看季寒川。 他的眼睛黑的,看不出一丝光,麻木,偏偏又带着对桌上这些菜的贪婪。 季寒川很快得出结论:这人是真的没什么追求。 一桌饭,就是他能看到的全部了。 至于小男孩儿和女人,他们眼里的世界更小,恐怕只有被绳子拴住的那一小块地方。男人拽一下绳子,他们就动一下。其他时候,只有对吃有望。 比起人,他们更像是两个牲畜,被男人饲养。 这顿席吃完,村长招呼着,让村支书带季寒川和吕和韵回家。期间不少人过来,说起自家孩子怎么还没踪影。来的人多了,村长意识到,事情好像真有点严重。 他确认:“是所有娃娃都没过来?” 家长们说是。 村长:“斌娃呢?”也就是村子里负责送孩子们上学放学的人。 家长们相互看看:“也没见啊。” 村长皱眉,说:“这样,咱们几个人,去上吴村看看。兴许是学校有事……”他们声音渐渐低下去,村长又对老婆和方婶说:“你们也一样,先带谷老师和学生回去。” 第185章 盘盘山路 山淮村坐落山岭, 村外唯有曲折泥路, 绕着山峦盘旋。 此刻起雾, 又天黑, 玩家们看不到山岭全貌。 村长向谷老师道歉,说晚上不能好好招待。谷老师理解地点头, 说:“孩子重要!还是要快点找到。” 村长匆匆离开, 村妇们慢慢收拾桌上碗盘。季寒川听她们讲话,大概明白, 这里的每一张桌子、每一把椅子,都是各家出的。由村长老婆负责登记,等席吃完, 还要一家一家搬回去。 发觉这点后,谷老师长叹一声:“太破费了。” 村长老婆说:“这有什么?只要谷老师到时候多说山淮村几句好话……”两人谈, 顺便从来路走去。玩家们到此刻才分清方向:他们来祠堂时,走的是村子东路。而这回, 村长等一干人是往西路走。 一行人先一起回村长家。村支书手上拿着手电筒,一束光照出来, 照亮前路。 等到了方婶家门口,手电一晃, 所有人都看到,之前方留下的纸条仍然安安稳稳地用不干胶贴在门上,与他们离开时别无二致。 方婶扶着婆婆, 身体一抖:“娟儿——!” 虽然之前已经有想法, 但眼下, 女儿果然没有回来。方婶还是有点支撑不住。 兰婆从饭桌下来,又成了之前那个行动迟缓的老太太。看儿媳妇难过,她也只是转了转眼珠子,什么都不说。 村长老婆之前对方婶怪气,此刻倒是安一句:“方婶,你也别想太多。” 陶片墙环绕所有人。夜幕下,连星子都无影无踪。村支书显然也很担心村中孩子,这会儿眉头紧皱。 谷老师跟着说:“也许是孩子们一起去了哪个小朋友家里,玩儿得忘了时间。” 方婶擦了擦眼睛,但还是脸忧虑。 村长老婆说:“行了,也别一直在外面站着。建树已经去找人了。文德,你带这两个学生回去吧,你家那个还在等你呢。” 玩家们恍然意识到:对啊,刚刚吃饭,怎么没见村支书那位“人”? 村支书叹口气,说:“好,那我们先回去。” 三个人,一个手电,他们离开村长家。 路上,吕和韵斟酌片刻,问:“文德哥,咱们村一共有多少小孩在上吴村念书?” 村支书转头看他。天太黑,他手上的灯又太亮。这一转头,白惨惨的光自下而上照着村支书面孔。 吕和韵表情不变。 之前在村长家聊天,他们知道,村支书毕业以后就到了山淮村。这么一算,村支书其实也不过三十岁。可他脸上带着风吹晒而来的红血丝,皮肤糙、发黑发黄,完全是地道老农的样子。相比之下,吕和韵同样三十来岁,却显得年轻很多。两人站在一起,就像是有一道泾渭分明的沟壑,把他们完全割裂成两个世界。 季寒川在一边,闲闲四顾。 他想,不出意外的话,今晚或者明晚,这里会下一场暴雨。 泥石,冲垮山路,合理断绝山淮村与外界的联系。 村支书回答:“一共十来个小孩儿吧。我想想,方婶家的娟儿,还有……”他念了一个个名字,期间三人始终往前,最终确认,“对,九个。六男三女,娟儿是年纪最小的女娃。” 季寒川在一边接口,问:“文德哥,你有孩子了吗?” 村支书叹气:“还没。我和我人说好了,如果怀上,就先回市里。我也努努力,看能不能调出去。实在不行,把娃娃给我岳父岳母养着。” 季寒川应了声,吕和韵接着问:“之前祠堂那边,没见你人啊。” 村支书回答:“嗯,她身体不好,这段时间都在家。这边的席不合她口味,建树也说,主要是招待评估组,如果她不舒服,就不要硬撑。”一顿,笑了下,“你们是哪里人?” 吕和韵一怔。 对于这个阶段的玩家来说,“现实生活”大都是遥远回忆。吕和韵沉默片刻,想到过往,和平生活中的一切已经很模糊了。倒是季寒川,他直接回答:“海城。” 村支书笑道:“好地方啊。” 季寒川又说:“之前听你们说,娟儿今年三年级。我女儿也差不多大。” 村支书一愣,诧异地看季寒川。 季寒川镇定自若,说:“我是工作几年后才考研的。” 村支书“哦”了声,收回目光,说:“你人在西城吗?” 季寒川笑了笑:“没有。他和小孩在海城,我一个人在外面。平时都是他带孩子,辛苦的。” 村支书摇摇头,显然被季寒川这番话牵动回忆。他说:“我和我人是工作之后才认识的,她之前在这边当老师。后来小学取消了,她又去上吴村工作。只不过最近身体不好,才休了假,在家休息。” 季寒川顺势和村支书谈起怎么样平衡工作和家庭。 吕和韵则眯了眯眼睛。村支书第二次提到“身体不好”。众所周知,游戏世界里的“身体不好”只有一个意思:快死了。 而且事后十有八九变鬼。 如果村支书的老婆真是这种情况,那自己过去住,恐怕会来一场恶战。 几人走在乡间小道上,大约二十分钟路程,终于到一户人家门口。 村支书一边开门,一边说:“旁边几家都没人住,所以我家养了狗,防小偷。” 门里传来一阵“汪汪”声。等门打开,门前的灯跟着亮起来。一个身影靠在门边,叫道:“大黄、二黑,别闹了。” 是村支书那位人。 她也是三十来岁年纪,脸蜡黄,身体瘦弱。季寒川目测了下,觉得她虽然个子比方婶要高,但气神还不到方婶十分之一。 她温和地训斥着两条狗。两条狗身上拴着铁链,动起来时“哗啦啦”作响。村支书人的话没起太大作用,村支书本人训斥过几句后,两只狗才勉勉强强安静下来,警惕地看着两个玩家。 季寒川夸:“护主的,是好狗。” 村支书笑了笑,“就一般土狗。之前村子里有狗下崽,给了我们两只。小时候都是我人喂,后来长大了,咬人,就是我喂。” 季寒川说:“狗能分出好人坏人。” 村支书无奈摇头:“希望吧。不过有它们在,我的确放心一点。” 几个人讲话,村支书的人把他们一起进家门。季寒川与吕和韵还是住西屋,里面布置和方婶家类似。 季寒川说:“文德哥,我看了几家,好像都是主家住东屋?” 村支书说:“嗯,这边的建筑习惯,东屋后面就是厨房。厨房烧火,东屋的炕就跟着被烧热。不过我人习惯用煤气灶,所以我家东屋也是铺电褥子。” 季寒川笑了下:“这样啊。” 村支书:“来,上炕。再聊聊。” 他小声对人说了什么,片刻后,女人端来一盘苹果、一盘橘子,加上瓜子花生糖。吕和韵客气了几句,村支书说:“也没什么,正好最近买年货。” 季寒川笑了下:“嗯,都快过年了。”他一顿,“文德哥,这边有没有什么特产?我想回去的时候给女儿带一点。” 吕和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之前季寒川提“女儿”,吕和韵不算太意外,觉得这是个拉近与npc的话题,可惜自己没提前想到。至于季寒川是不是真有老婆孩子,他不关心。 哪怕真的有,季寒川在游戏里待了那么长时间,能记得对方的脸都是奇迹。 可眼下,季寒川却仿佛没完没了,一遍一遍拿“女儿”做话头。 吕和韵想到另一种可能:这人别不是要在游戏里被折磨疯了吧?只能重复之前的事儿催眠自己,假装自己还在正常世界?DAoJUHuishO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