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尚未从失去祖母的悲恸中缓过来,便被安排着,刺杀了他的皇兄孝昌皇帝。 他被大索,幸而事先有所提防,这才在布下的天罗地网中死里逃生,暂时隐匿到了相对安全的西苑,但受伤失血过多,支撑不住,最后还是倒在了草丛的深处。就在意识将要陷入昏 之际,他咬破舌尖,以剧痛来 迫自己保持着清醒,等待救援之人寻到他,尽快离开这里。 他不能就此昏 ,若就那样昏 过去,他或将永远都醒不来了。 他还不能死,他无法抛下他对母族的责任。 就在他强行保持着意识清明之时,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件他后来总是无法想明白的事情。 她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发现了他。 起初她显得惊疑不定,似是不敢确定自己的所见。 随后,她应该是认出了他,那个瞬间,她双眸中 出的震惊和恐惧之情,令他的心砰砰直跳。 他装作昏 ,暗暗观察她。见她慢慢地靠了过来,最后,停在了距他数步之外的草丛里。 那一刻,他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趁她发声喊人之前,立刻杀死她。 纵然他已受伤,半死不活,但要杀如她这般一个女子,并非难事。 刹那之间,恶念爆起。就在他暗暗蓄力,待要动手之时,又停住了。 她的样子令他费解。 她没有当场掉头喊人,也没有立刻逃离,而是站在原地,苍白着一张紧张的小脸,似天人 战,犹豫不决。 最后,她望着他,慢慢地后退,退了几步,竟突然转身,快步而去。 “太子妃,这边有些冷清,还是回去吧……” “回吧!” 风将她和随从说的话,飘送到了他的耳中。 很快,伴着一阵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周围变得安静了下来。 他卧在地上,缓缓松开了捏着的手掌,这一刻,心中涌出了一种无法描述的 觉。 她分明认出了他。以她的立场,最后她竟放过了他。 为什么? 他和她,除了因他侄儿李承煜而生出的所谓辈分关系,向来毫无 情可言。 即便连上她的小像,总共,也只遇过寥寥五面罢了。 甚至,他和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今 如此的机会,她却放了他。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而当 ,他更是不知,那一面,是他和她那一生里,最后的一次见面。 他就此离了京都,后来西迁,到了西域。沙山雪海,沧海桑田。在漫长的将近十年的光 里,他渐渐地忘记了她,忘记了那个当初他若对着小像点头,或许后来也能成为他 的少女。 她再一次地闯入他的生活,唤醒他关于旧 的记忆,是在天授二年。 这一年,距离他当 以谋逆者的罪名出关而去,已有八年。 她也已做了两年的皇后。 而所有的平静,皆被佞臣的一场作 打破了。 那一 ,他率领军队,发往京都。 兵马烟尘,弥漫于道,他无意瞥见路边逃难的民众里,当中有位少女,不知怎的,忽就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仿佛和自己结缘,却又无缘的女子。 他的侄儿已被佞臣所害,也不知她如今境况如何。 是死了,还是被囚? 倘若她还活着,待攻下城池,须得尽快派人找到她,保证她的安全…… 许是想得入神了,纵马朝前之际,隐约听到身后路旁有人发出呼唤之声,却并未留意,直到片刻之后,那声锲而不舍,他终于辨出,似唤秦王殿下。 他转过头。 身后,道上兵马奔腾,烟尘滚滚。路边挤 难民,人头如 ,看不见谁人唤他。 他迟疑了下,问近旁骑马背旗的骆保,方才是否有听到有人呼唤自己。 骆保神采飞扬,断然摇头:“启禀殿下,奴婢未曾听到!即便有,必也是民众在向殿下 呼!” 他哑然失笑,不再多想,继续前行。 攻下京都的第一天,城中兵荒马 ,长安 一片火海。 他入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骆保立刻寻她。 然而,她已是香消玉殒,芳魂难归。 骆保后来向他详细回禀。李承煜死后,她迁居到了万寿观,幽居其间。据说城破之时,沈旸将她强行掳走,她不从,从马背上跌落,折颈而死,后被几个随她到了最后的随从草草收殓,葬在了皇陵的野地之中。 他沉默了许久,下令将她以皇后之礼,重新落葬。 原来,许多年前的那一 ,西苑里的偶遇,和她的第五面,便是这一生,他和她的最后一面了。 那一夜,他虽未亲去皇陵,但心中却惆怅无比,彻夜无眠。 再后来,京都局势,渐渐安定了。 十年的隐忍,到了这一天,他扭转乾坤,拨 反正。登基为帝,于他而言,似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期待,包括他的母族阙人。 但他拒了,毫不犹豫。 他无意登基为帝,没有半分这样的念头。 他将皇位传给宗族中的一个少年,端王监国,自己除去金冠, 下王服,改道髻,穿他年轻时穿过的一袭旧道袍,脚束芒鞋,出京而去。 他的责任结束了。 这一生,再不欠谁人什么。该还的,还了。该做的,也都做了。 无忧无愁,寻仙问道,朝游北海,暮宿苍梧。 他的余生,将得解 。 他如此告诉自己。 在离开京都的前一夜,他悄然去了皇陵。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去那里。 或是为了和少年时那个曾在此幽居过三年的自己最后道别。或者,也是为了看一眼她最后死去的地方,为她 上三柱清香。 毕竟,从前她曾放过自己。 他到她的陵前,拜祭过后,出来,待要飘然远去,遇到了一个为她守陵的老 人。 人认出了他,看着如今一身道装的他,泣不成声。 那个时候,他方知道,原来当 城破前夕,她曾派人去向自己求助。然而他打马而过,纵然曾经回首,依然还是未曾为她停下那前行的马蹄。 也是那个时候,他方知道,最后一夜,她独自登上古原,坐在那块巨石之旁,泣了一夜。第二 ,她便被沈旸所掳,死于马下。 他惊呆了,待回过神,竟然心痛如绞,潸然泪下。 他在她的陵前枯坐三夜,最后向她下跪,郑重叩首过后,他起身,出陵而去,从此,青灯黄卷,白石风雨,他云游天下,修道练心。 芥子须弥,弹指万年。 这只是一瞬之间。然而,李玄度却清清楚楚地 觉,他仿佛已经过了一生,过了那个似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的人的漫长一生。 在他留给自己的记忆里,最后一幕,是多年之后,有一 ,他孤身一人,道衣芒鞋,如他当年离开之时那般,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他已不再年轻了,皓首苍颜,但却如许多年前他还是少年时那般,登上古原,最后坐于石上,面向着她陵墓的方向,静静地坐了一夜。 第二 ,守陵官发现,被封道君大帝的他,驾鹤东去,溘然辞世。 夕 渐渐下沉,耳边,宿鸟昏鸦,飞舞不绝,声愈发聒噪。 李玄度彻底地明白了。 原来那一夜,在霜氏庄园后的崖上,她告诉自己的梦是真的。 她一直都记的那一生里曾发生过的一切。 他也明白了,为何刚开始的时候,她宁可做回太子妃,也不愿接近他。 在她的心里,他是一个在她最无助最需要他的时刻,弃她于不顾的无心之人。 他又想起她说,在梦里,她最后等到了自己去救她。一切都很完美。 然而,实情却是她一直瞒着他,不让他知道,他曾因为她,得以活下去,而她在绝望中等待他向他伸出求助之手的时候,他却没有接。 他望着她此刻坐在原头石旁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个等着自己到来,然而等到死,也未曾等到他的女子。 他一时心如刀绞,呼 凝滞。见她还那样面带微笑地朝着自己伸出手,再也忍不住,奔到她的面前,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指相扣,随即将她一把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菩珠哪里知他方才那一刻的回忆,还道他收到这边的消息后赶来,此刻还在担心着自己。 她微微仰头,美眸望着他,安 道:“你莫担心,事情都解决了,我一点儿事都没有,凭空又叫你挂心了……” 李玄度摇头,打断了她的话。 “姝姝,你真的太傻……” 他稍稍松开她,红着眼角,低头凝视着她,哽声道:“我知道了,那夜在霜氏坞堡的后头,你和我说的所谓的梦,是真的。你还撒了谎,骗我说我去救你了……” “我李玄度这辈子,实是不配你如此待我……” 菩珠起先愣怔,突然,若有所悟。 听他这口吻,难道是他想起来了吗? 他终于想起来了? 她心跳倏然加快,望着他,一时百 集,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不止骗我,你还错想了我。” 他继续道。 “你错想了我。真的,你错得厉害。后来我没有登基为帝,我更未曾娶李檀芳。我做了道士,云游天下,我想把你忘记。然而,在老死之前,我却又回了你我此刻所在的这地。”DAOJuhuIShO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