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而已。”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用平静的语气,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伸出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掰开了他那只紧紧攥着自己脚踝的手。 分开自己和他之后,她坐了片刻,想从地上起身,手脚却是发软,竟连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骆保奔了过来,将她从地上扶起。 她终于入眠,长长的一觉。醒来之时,发现 已黄昏,她竟足足睡了一个白天。 她走出去,站在万寿观前的阶上,望着前方那片沐浴在夕 里的古原。 也是这个黄昏时分,李玄度到了皇陵。 他这一路遭遇了几次拦截,显然有人想要阻挡他的行程。 他心急如焚,当此刻终于赶到皇陵的大门之外,看见一队守卫,上前便就问她的情况。 那卫队长认得他,急忙带着手下人向他行礼,告诉他说,王妃安然无恙。随后照着自己所知,将这几 皇陵中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李玄度得知她一切安好,那高高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些。 他顿了一顿,转身便朝里快步走去,到了万寿观,却被告知王妃出去了,看她方才去的方向,好似是去那片原坡。 李玄度奔到原坡下,遇到了守在那里的骆保。骆保见他突然现身,又惊又喜,奔来拜见,唤了声殿下,说王妃此刻就在上头。 他想起这些天王妃的经历,眼圈忍不住泛红,不待李玄度问,又把这些 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详细地复述了一遍。 李玄度闭了闭目,长长吁了口气,睁开眼,眺望一眼前方的原坡,大步登行而上。 这一刻,他的心情,骄傲,欣 ,又后怕。为她自己竟如此化解了一场危局而 到骄傲和欣 ,也为她又陷入这般的险地而 到后怕。 他步伐迈得越来越大,山原道上,如履平地。很快,他便登上了靠近原顶的地方。 当他抬头望去之时,看见夕 从晚霞里漫 而出,道道金光, 天昏鸦,而她,面向夕 ,静静地靠坐在原顶的那块巨石之畔。 风过原顶,她衣袂翻涌,长发狂卷,似便就要随风飘然而去。 记得那一年,也是如此的黄昏,乌金西沉,宿鸟噪鸦,还是少年的他,怀着一颗忧郁而懑 的心,独登高原,仰卧在这石顶,沉沉入睡,直至天明。 此刻,眼前的这一幕,于他而言,是如此 悉,但又全然不同。 天地之间,原顶之上,不止有那夕光和昏鸦,还有她安静,又似怀着无限情思的一抹背影。 就在这一刻,他的心灵如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重重敲击,几魂飞天外,魄散九霄。 他无法前行,停下脚步,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神思恍惚,想着少年时的往事。但又不止这些,远远不止。 在耳畔那一片不绝的昏鸦声中,仿佛有什么水 一般的记忆碎片,一鳞半爪,经过了他的脑海。 他想要抓住,转眼却又变成虚空。 他心跳加快,倍 折磨之时,原顶上的她似是觉察到了身后,迟疑了下,慢慢转头,回眸而望。 当她的眸光落在他的脸上之时,这一刻,天地仿佛凝固,时光不再 逝。 李玄度便就如此,和她四目相望。 片刻之后,她忽微笑,抬手,慢慢伸向了他,轻声说:“你来了?” 就在这一刻,突然,一扇门好似被推开了。 光怪陆离的记忆,如 水一般,全部都向他涌了过来。 第138章 原来, 在他和她河西初遇之前,在那另一段似梦却又如真的人生里,他们便已曾相遇过了。 在那段人生里, 他第一次和她的缘, 始于祖母大寿。 那一年, 他从西海被召回京都。 十六岁囚无忧 ,守陵三年, 牧边两年, 当他再次踏入京都, 物是人非,他早不是昔 章台走马的秦王四皇子。他变得沉静而寡默, 且虽早已成年, 但因他的过往经历, 婚姻之事,自然也被蹉跎耽搁了下来。 他的皇兄, 当时的孝昌皇帝关 幼弟, 便趁太皇太后大寿与太子择妃的喜庆之机,张罗起替他立妃之事。 那 宗正寻他,带来了七八位适龄的京都贵女小像。 他心知肚明, 贵女和她们身后的家族,没有谁愿意与自己沾惹上关系。 皇帝的这一番做派,也只是为了做给蓬莱 里的皇祖母看的。 人人都戴面具,形同戏子, 包括面前这位看似恭敬的宗正,他又怎会去戳破兄友弟恭、敦睦祥和的谎言。 他 边噙了一缕微笑, 漫不经心地看着宗正将绘有小像的卷轴一一打开,向自己介绍画中之人, 并未真正留意,直到宗正展到最后一幅小像。 当那卷轴缓缓打开之时,他的目光亦是随意扫了一下,视线却随之微微一顿,停了一停。 小像中的少女,蛾眉螓首,杏眸琼鼻,如姣花照影,呼之 出,不止美丽,眉眼之间那种娇憨的神韵,一下便抓住了他的目光。 其余女子,宗正方才说得很是简单,待轮到这少女时,却显得格外殷勤,道这位菩氏,乃菩猷之的孙女,从前虽因祖父蒙冤发边多年,但如今菩家得到平反,皇帝对小淑女极是恩宠,往后菩家荣华指 可待。 他 到有些意外,想起当年自己去菩家为菩猷之贺寿之时偶遇的那个小女娃,记得好似只有七八岁大,没想到一眨眼,如今竟也到了出嫁之年。 想到菩猷之与菩左中郎将的旧事,他便又看了一眼少女的小像。 宗正觉察到了他对菩家孙女的特殊反应,立刻游说,说她容貌极好,小像远不及她真人容貌,和秦王殿下乃天造地设,珠联璧合。 他听出了宗正话中的怂恿之意,笑了笑,心中十分清楚。必是其余几家担心自己万一选中他们的女儿,暗中在宗正面前早有过提点。独这菩家孙女,方从河西入京,孤身无依,懵懵懂懂,便被推了出来,成了宗正极力想要自己选中的人。 他看破,不道破。 他被猜忌,无心成家,免 后殃及无辜,怎会胡 圈点,害人一生? 当时合上卷轴,寻了一个借口,推 掉了此事。 那次之后,他很快便将她忘记,心中并未为她留下任何的涟漪之影。 陌路之人罢了,怎会有何关联? 却没有想到,过了些天,他遇到了她。 那一世,他和她的第二次结缘,是在蓬莱 中。 回京那段 子,他常去蓬莱 陪伴皇祖母,以弥补从前缺失了多年的孝道。 那 在蓬莱 ,他得了闲,想起自己小时养下去的那池金鱼,一时兴起,便漫步去往鱼池。快到之时,隔着曲桥,看见李慧儿和一名杏衫少女带着几名婢女围在池边观鱼。芙蕖半开,水波潋滟,那少女乌发雪肤,容颜如玉,他不认识,但却又觉着有几分面 ,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才记起,似是那 宗正拿给他看的小像中的那位菩家孙女。 应是她来蓬莱 拜见皇祖母,李慧儿领她玩耍。风隐隐传来少女说话的娇声。他听见李慧儿对她讲,池中这些肥头金鱼,皆四皇叔从前所养。 他不 惊动她们,也不合留在此地,便转身悄然离开。 那 午后,他在自己幼时所居的长生殿内睡了长长一觉,醒来, 已西斜。他去见皇祖母,行至半路,又遇见李慧儿和菩家孙女同行,二人往 外走去。似她出 ,李慧儿送行。 他便避让在了 道的角落里,打算等她二人走了再出来,等待之时,却见她袖中滑出一方罗帕,掉在 道之上,她未曾察觉,继续朝外而去。 他迟疑了下,便命骆保出去。 骆保拾得罗帕,追上去还她。说话之时,许是提及自己,他看见她回首,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投来一望,眸光 转,神情似带好奇。 他始终未曾现身,一直隐身角落,直到她收了罗帕离去,身影消失在 道尽头。 那 之后,他再未见过她了,直到他离开的那一 。 那一 ,他辞别皇祖母,出京,回往西海。 他牵马,行在长安道中,遇见了一辆朝着皇 方向而来的华丽 车。风吹来,卷起绣帘一角, 出了车中少女那姣好的半面容颜。 虽只惊鸿一瞥,他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如此巧,她竟就是菩家孙女。 他已听闻消息,数 前,她被定为了太子妃,此刻应当是要入 去的。 车中的她没有留意他,也不可能看见他——即便看见了,亦不知他是谁。 一个行在风尘道上即将离开京都的路人罢了。 他停在了路边,目送载着少女的 车朝着皇 疾驰而去,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了一缕淡淡的惆怅之 。 但这惆怅之 很快消失。 身为菩猷之的孙女、菩左中郎将的女儿,她完全有资格获得如此的地位和尊荣。 命运固然大多时候不公,但对着她,这个如同花一般美好的柔弱少女,终还是展示出了它悯人的一面,将从前亏欠了她的一切还给了她。不但如此,加倍馈赠。 为此他 到欣 。 他遥祝这个和他偶然曾暗遇过的忠臣之女,愿她一生顺遂,平安无忧。 他便如此,转头,踏出了京城,等待着自己这一生的命运的最终走向。 在他十六岁后,他便知道了,他的余生,再无坦途。 然而后来,他更是知道了,他其实还是低估了命运对他的冷酷和无情。 他又一次地匆匆赶回了京都,和她再一次地遇见。 第四次遇。 然而,却是在皇祖母的葬礼之上。 在他奔入灵 的那一刻, 天的白幡和举孝的人群里,也不知为何,他一眼便就看见了她。 她一身孝服,立在他的侄儿太子李承煜的身侧,睁着一双因哭泣而红肿的眼眸,仿佛也正在凝望着自己。 短暂的,隔着无数人的四目相对。 她垂下了眼眸,他亦收回目光。 他不知她此刻作何想法。 于他而言,皇家最后一丝的温情,随着皇祖母的离开,彻底地离他而去了。 这种悲哀和痛苦,这个世上,无人能够理解。 人这一生,若就如此孤独至死,和行尸走 有何区别? 他几 泣血,长跪灵前,彻夜不起。 这些年间,每当深夜,无法入眠,他常自嘲,必是他十六岁前太过恣狂,将他一生福祉都挥霍掉了,所以十六岁后,他的人生,只剩下了还债。 这个念头仿佛又再一次地得到证实。daojuhuISHo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