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终于越过围墙。 无双心雀跃,她看向大树旁伸向墙头的枝桠——最最结实的那一枝,她数过许多回,摸黑也找得到。 雨似乎停了,月亮隔着云层透出微光。 有一团奇怪的黑影在她打算经过的树枝上。 山猴?鬼怪? 无双打了个冷战。 她胆怯,迟疑。 那团黑影一动不动,似乎不是活物。 无双长舒一口气,说不定只是个新搭起来的巨型鸟巢而已。 她手脚并用攀上树枝,抱着鸟巢绕过去,应该可行吧? 月亮猛地从云层后面跃出来,清冽的月光照亮那团黑影。 那是一个人! 一个陌生的、脸络腮胡的男人! 几乎在无双看清这些的同时,一把粉末夹着幽香扑到她脸上,她立刻觉头脑发昏,眼皮发沉,连挣扎抵抗都来不及,整个人便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无双猛地睁开眼,呈现在她眼前的是碧蓝的晴空。 天亮了——她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身下的地面有节奏地晃悠着,不对,这不是地面,她好像是在车上。 马蹄哒哒,车轮辘辘,不徐不疾地传入耳中。 无双愈发肯定起来,她在马车上,一辆没有顶棚的马车。 是楚曜吗? 她有点不敢爬起来看个究竟,怕失望。 轱辘在碎石上,马车猛地一颠。 无双被抛起,又重重落回去。 昏睡前的记忆水一般汹涌着回到脑海里…… 她霍地坐起,扭头去看,赶车的人是个男子,因他坐着,只能看到上身,魁梧强壮,不是楚曜,倒更像蹲在树上的那个人。 “睡醒了?”那人适时开口,仿佛脑后长眼看到无双行动一般,“后面有食物和水,你要是渴了饿了就吃点,别客气。” 无双目光转动,果然看到脚边摆着一只大铁壶,还有一盘馒头。 可是那馒头连笊篱都没盖,他们走的又是土路,早不知落了多少灰尘。 无双撇撇嘴,问那人:“你……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儿?” “俺是个农夫,住在大山里。”他道,语调里多几分乡气,“现在带你上山,给俺兄弟做媳妇,生娃娃。” 无双愕然退后几步,马车又是一颠,她一下子坐倒在地。 “别动,这车不牢靠,小心把你掉下去。”那人又道。 对,她就是要下去。 “停车!”无双大喊,“我不跟你去!” 那人本不理她,连头也不回,还扬鞭催马,加快了速度。 是她傻了,一个人口贩子,怎么可能听她喊几句就放人。 无双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拎起铁壶:“哎,有杯子吗?我要喝水。” 她用说话声掩饰脚步声。 “俺们山里人豪,喝水不用杯,直接对壶……”话没说完,就觉脑后有风袭来。 他猛地转身,无双手中挥动的铁壶已到脸前,他迅速后仰,手臂前伸,大掌握住壶嘴,不过一眨眼间,铁壶已被抢了过去。那力道带得无双向前踉跄几步,耳中听得他喝骂:“好家伙,你还真打啊,把我打死了你知道怎么回家么,不是说王妃么,行为鲁,脑子也蠢!” 大约是骂够了,他一扬手,抛开铁壶,举起右掌,往无双打来。 可怜无双看得到,却躲不开,后颈中掌,身体晃了晃,又晕了过去。 无双一骨碌坐起来,打量四周。 她现在身处一间布置简陋的房间中。 昏时睡的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架子,前几步远的方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再过去几步是对开的窗户,窗前摆着竹椅与边桌。 难道她真的被带到大山里了? 还是趁没人赶紧逃吧! 无双跳下竹塌,屋子转悠一圈,没找到自己的包袱。 她在包袱里放了半幅身家——全部的银票和值钱却低调的首饰。 原想着若有什么变故,可以充作盘,甚至往后的生活费用。 若是找不到,还怎么回上京? 无双摸摸头发,本想摸出个发钗步摇之类的头饰,动作做到一半忽然记起准备逃走时把自己打扮成了带发修行的出家人……不对,她现在穿的不是灰蓝暗沉的尼姑袍! 无双看着身上淡绿绣兰花纹的棉布襦裙,是谁给她换的衣服,男还是女? 该不会……该不会…… 正哭无泪时,听得脚步轻响,门帘挑起,走进一名女子来。她约莫二十来岁年纪,生得明照人,梳妇人发髻,衣服与无双穿的同同款,不同的只是绣了竹纹。 “这位嫂子,”无双想也不想便扑过去跪在她面前,“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不能嫁在这里,我在上京有家人,有未婚夫婿,我……” 那名女子将手中端的甜白瓷炖盅放在桌上,一脸困惑地打断她:“怎么回事?谁说要把你胡嫁人的?”说话间,她面上闪过顿悟的表情,顿足笑道,“这些年,你长大了,我可没什么变化,就算他没说,你难道还认不出我吗?” ☆、115|7 第一百一十四章: 无双重新打量她。 五官致,肤白胜雪,双眸黑亮如星子。 确实有些面善,只是一时之间实在想不起。 “给你提个醒儿,那年你家弟弟洗三,我去盆,你还夸我长得好看呢。” 亏得无双当年不是真正的稚儿,经她如此一说,便记起来:“明珠姐姐?”她有些不可置信。 “可不是就是我。”叶明珠道,拉着无双往方桌旁走,“咱们坐下好好说话。” 无双可没那么多耐心,迫不及待问:“明珠姐姐,你怎么会在这儿?” 当年叶明珠被海龙王任九霄掳劫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叶家不得已另选了其他女儿嫁与原定婚约的人家。至于叶明珠本人,有传她因此自尽的,也有传她被秘密送回山西老家草草出嫁。 无双也不知两个结局究竟哪个更好,还因此唏嘘过一阵。 还有另一个迫不及待的问题,关于她自己:“是你派人带我来的?” “前面那件事说来话长,咱们改再谈。”叶明珠倒是不紧不慢,“至于后面那件事,我在小渔村里住着,消息可不灵通,原本不知道你出了事。是郢王爷送信来给任大哥,请他帮忙接你到此处,暂避风头。” 楚曜? 无双讷讷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愿意私下里找朋友帮忙,欠人家人情,那就是还没放弃她。 积攒多的不安与委屈瞬间消散,一颗心沉甸甸地落回肚子里,脑筋终于开动起来,可以思考旁的事情。 “任大哥?就是那位赶车带我来这里的大哥吗?”无双问,话一出口,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他是任九霄?” 叶明珠笑着点头。 当年去到福建后,无双才从爹爹无意的言谈中得知,楚曜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了海龙王任九霄,使他有条件地投靠了朝廷,爹爹负责的那支海军里,就有三百余人来自任九霄的海盗大军。 当然,这只是任家海盗不足十分之一的部分。另有两只三百余人的队伍分别融入浙江与山东军队,至于任九霄与他剩余的部下一直在做些什么,爹爹说他也不清楚,大抵只有皇上与楚曜知情。 “明珠姐姐,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就算他与楚曜还有爹爹都相识,且与楚曜情不菲,但……到底还是盗贼出身,女儿家怎么好与他相,“你是嫁人了吗?你的夫君呢?” 无双一时情切,话说出口才记起她与叶明珠不过数面之缘,情甚浅,这般问话略有逾距,难免探人私隐之嫌。 好在叶明珠情宽和,虽微微蹙眉,倒也没出着恼之意,只是避重就轻道:“我平里也没什么正经事,就好读读医术打发时间,这不是听说墨城一带山上有几种珍稀草药,便过来此处碰碰运气,希望有机会开眼界。任大哥心好,趴卧人生地不受人欺负,所以带着几个兄弟过来照看。”她说着,抬手往半敞的窗外一指,“你看到斜对面那间瓦房了吗?任大哥他们几个人就住在哪儿,平里大家各自开伙,互不叨扰,就是我偶尔得麻烦他的小兄弟帮忙去镇子里采买些东西。他们都说不收跑腿费,可我也真的不给,每次买了多少钱东西,就按一成比例多给他们,权充作茶水钱。” 叶明珠絮絮说了一大通,无双大致明白其中含义:她在表明自己与任九霄清清白白。 适才失了礼数,此时定得赶紧找补,无双大力点头道:“如此说来,任大哥他当真十分讲义气,是个难得的好朋友。明珠姐姐处事也明白,再好的朋友钱银上都要分明。” 叶明珠见她理解了自己话中意思,微微一笑,轻声转换了话题:“你一路奔波,原先身上穿的衣裳脏了,我便拿去洗,顺带给你换了一件我的衣裳,希望你别嫌弃。” 穿都穿上了,再嫌弃未免太迟,无双摇摇头:“这衣裳很清雅,我喜。” “既然这样,我空做一套新的送你,等郢王来接你时正好可以穿给他看。”无双来不及害羞,叶明珠话题又是一转,“哦,对了,我听任大哥说你淋过雨,所以你随着带着那包袱里的衣服我也都洗了,你包在衣服里的银票和首饰都好好的,我收在这里。”她边说边拉开桌面下的屉,取出一只红木匣递过来,“你好好点一点,看有没有少什么。” “不用,我信得过你。”这话说得真心诚意,叶明珠也是名门望族的姑娘,什么世面没见过,怎么可能贪她那一点钱财。 无双言行合一,将红木匣放回原处,俏皮道:“明珠姐姐,反正我要在你这儿住着,这个屉就借给我放东西吧。” “当然没问题,我本也想着衣柜也分你一半。”叶明珠往房门右侧角落处扬扬下巴,“我这儿地方不大,统共就这么一间屋子,咱们俩还得挤在一张上睡,你可别嫌弃我。”被人信任的觉格外好,她说话时不自觉地更几分亲切。 “我才不会嫌弃呢。”无双笑道,“我还记得小时候明珠姐姐身上特别香,是什么熏香来着?现在你还用不用?”她探着小脑袋瓜凑近叶明珠,努力嗅着,香气还是有,只是不是记忆中的味道,“明珠姐姐,你换香了?” “哪里是什么香,我现在整与草药打道,这是一身药味。”叶明珠把甜白瓷炖盅推过去,“任大哥怕你不信他,路上反抗闹出事来,所以才选择下下策让你一直昏睡。我怕药留在身体里对你不好,特地炖了药膳,连着吃上小半个月,把毒素清一清。” 说到吃,无双最是开心,道声谢便忙不迭掀开盅盖,抓起调羹品尝起来。 吃过几口,她忽地想起,先前叶明珠说这里是墨城来着。墨城她从前来过,离上京路程可不算短。 “明珠姐姐,今是八月初几?”无双抬起埋在炖盅里的小脸。 “初五。”叶明珠答。 无双掰着手指算一算,她从家庙出逃那天是八月初二,她竟然连着睡了三,难怪周身僵硬酸痛,也难怪叶明珠觉得她得吃药膳调理身子…… “好了,你先吃着,我去外面把草药收起来,顺便锁好门窗,咱们也好早点就寝。”daOjUHUisHou.cOM |